□清音 暮秋,翁牛特大地已现早冬气象,我们沿着旅游公路往科尔沁沙地深处走,天高地阔,越走越旷远。
翁牛特旗东部之行,首站是白庙子山岩画群。白庙子山位于翁牛特旗海金山牧场西南约10公里处,北距西拉木伦河约14公里。
到了白庙子山,竟看不到清晰的山体轮廓,这让我诧异,这样的地形地貌能找到岩画吗?毕竟我之前见过的岩画,不是在高山,就是在悬崖之上。
然而,我转念一想便懂了,许是我们一路在沙地辗转,眼里心里早已被连绵起伏的沙丘占满。同行的老师告诉我,我们心心念念的岩画,正藏在道路右侧深处那些裸露的岩石之上。
把车停在路边,踩着沙窝子往南徒步,直到走进那片或聚或散的石头群落,看到那幅“大眼睛”人面岩画时,我才确信,这里真的有岩画。
在一户牧民家前方不足百米处,一块文物保护碑前,我看到了那块巨石,它正是白庙子山岩画的中心。这块被视作岩画群“心脏”的巨石,形似卧在荒原上的巨薯,赭青色的石面上,一双“大眼睛”格外醒目。该岩画是内外嵌套的同心圆,外圈打磨得非常宽阔且光滑,内圈嵌着小小的凹点,像凝住的星光。考古学者说这是远古时期“太阳人面像”,是先民对太阳最虔诚的拟人化描摹。
在辽西平原与科尔沁沙地的纵深腹地,一块块砂岩或卧或立,古老的岩画点缀其中,这便是新石器时期红山先民凿刻信仰的石质画卷。
来白庙子山之前,我简单做了些功课。其中有一个传说印象深刻:相传,远古时期这里是一片极寒之地,万物都失去了生机。一日深夜,部落首领得一神谕,说要在天落之石上刻下天象,引星辰之力唤醒大地。于是族人举着石器,凿了又磨,磨了又凿,终于在巨石上刻出了圆睁双目的太阳人面像,又循着星空凿出若干个凹穴,对应北斗。果然,没过多久,太阳普照,雨水落下,植物萌芽,四季开始轮回。这里也成了人类宜居之地。
传说听来玄幻,可当指尖真真切切触碰到巨石上的刻痕时,便觉出几分真切来。我忽然想起此前见过的阴山岩画。在阴山的峭壁上,太阳神是另一番模样:圆脸阔额,圆穴状的五官透着威严,周身环绕着放射状线条,像正午的太阳骤然炸开,光芒万丈。
而白庙子山岩画却不太一样。仔细看巨石朝天的一面,太阳人面像的上方,19个圆形凹穴错落排布,北部7个凹穴恰成一柄勺子的模样,同行的老师说:“你看,19颗星星的排列,和万年前的北斗星象分毫不差。”
风从耳畔穿过,发出细碎的鸣响,恍惚间,竟像是一万多年前,先民举着火把围石而坐,一边观察天象,一边以石器凿磨,凿磨的声响仍在风里。
洪荒初辟,岁月尚在鸿蒙之初,红山先民对于天地万物的认知还是朦胧的。那些风、雨、雷、电和升腾的日月于他们而言,仍是未解之谜。在严酷的生存环境里,活下去成了他们最沉重的课题。彼时,世间的所有法则与奥秘,都需要一点点去摸索,一步步去探寻。
于今人眼中寻常无奇的自然现象,在远古红山先民那里却是未解的谜。他们尚无洞悉真理的能力,对现象的茫然与自然本身的磅礴伟力交织,最终凝结成深切的恐惧与无措。当这份惶恐逐渐发酵,便催生出神秘的敬畏感。于是,那些模糊的、似是而非的念想,便在混沌的认知里悄然滋生,也就有了红山先民最初的宗教胚芽与传说的雏形。白庙子山岩画上的太阳人面像,恰是这份原始信仰最鲜活的体现。
太阳人面像的眼睛特别突出,多以圆形或同心圆勾勒,线条简约却充满原始的生命力,那不是简单的图案,更像是对“眼”的极致崇拜,又或是对太阳的敬畏,先民们将心中无限的虔诚和渴望,凝练成一双双穿越时空的眼眸,镌刻于巨石之上。
倘若此时你俯身近前,与岩画上的眼睛对视,便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人吸引,千万年的思念正从时光甬道奔涌而来,诉说着远古的牵绊。奇妙的是,我第一次来到白庙子山,却对这里毫无陌生感。其实,这份熟悉,早有渊源。几年前,偶然与吴甲才老师相遇。那时他正潜心于赤峰岩画的研究,尤其是以翁牛特旗岩画为重心。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不经意间,那些关于石刻与岁月的故事,早为我和这片土地系上了红线。
记得当时吴老师说起岩画滔滔不绝。经他介绍,我知道了白庙子山岩画是用古朴的磨刻法磨成的,距今约7000年至1万年。先民们以尖硬的石器、玛瑙为工具,于岩石之上分段施力、反复碾磨,而非一蹴而就地雕琢,而是在耐心地打磨中让图像逐渐成形。其工艺特点:先将线条从浅痕碾磨成深沟,再从细窄的线条延展至宽绰的纹理。然后,从散点汇聚成凹穴,最终呈现出流畅光滑的表面、圆润自然的过渡,以及触之可感的凹凸质感。
也正是因为这般耗时费力的磨制,岩画才呈现了“硕大”的特质,不仅图像尺幅可观,勾勒其间的线条亦格外宽阔、深厚,所以才在粗粝的石面上留下了清晰而有力的印记。而最具代表性的便是那方被称作“巨薯石”的核心岩画,成为诠释这一工艺与风格的典型范本。
要凿刻下这般数量与规模的岩画,需耗费漫长时光与心力。由此不难推断,彼时这片土地必是宜居之所,大概率有史前部落在此扎根定居。当部落于沃土之上安定下来,便会日渐发展壮大。随着族群规模的扩大,社会结构也随之愈发复杂。此时,便需借助集体性的群体活动,凝聚部落成员的向心力,以此来维系族群的团结与稳定。
在翁牛特旗的几处岩画中,特别是大黑山与毛瑙海山的岩画,还留存着先民生活场景的描摹,也镌刻着他们对自然的懵懂认知。先民凿刻这些图像时,本就是出于宗教祭祀的虔诚初心,但无论这份记录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都在客观上赋予了岩画鲜活的叙事功能,让现在的我们得以窥见彼时的生活图景。特别是动物题材的岩画,藏着先民对生灵与自然的观察与思索。而人与动物共生的画面,则告诉我们红山先民对于二者之间关系的理解与探寻。
研究者在翁牛特旗的岩画里还发现了不同于别处的特点,一是跨越时间长,二是重要的形象总带着一种执拗的重复。如白庙子山与小凤山岩画上频频现身的人面像,又如大黑山中反复镌刻的符号。这恰是平面构成中经典的重复手法,即以特定的基本形态为核心,遵循一定的规律反复呈现。从艺术层面而言,这般处理不仅是先民们独特的审美表达,更能强化图像的视觉张力与精神内核。从而使其核心意象更加突出,主题愈发鲜明。
翁牛特旗乃至整个赤峰,本就是史前文明浸润的沃土。西辽河流域的风拂过兴隆洼遗址的半地穴房屋,掠过红山文化玉猪龙的神韵与勾云玉佩的纹路,最终在白庙子山的岩壁上镌刻下岁月的深邃印记。
岩画上的人面像,其风格更与红山文化玉器的造型遥相呼应,为探寻红山文化的起源脉络、传承轨迹与文明交流,提供了极具价值的实物线索。而石上的北斗星图,更是国内罕见的早期天文观测遗存,为解码古代天文学的发展历程、先民制定历法的智慧,以及他们对浩瀚天体的认知,留下了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
站在风中,我沉迷于与白庙子山岩画的这场邂逅。
我想,不是我遇见了岩画,而是一万年前的先民,借由石头上的刻痕与今日的我完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对话。那是我们关于自然、关于信仰、关于文明的来处。而那些石上的星辰,无论是阴山峭壁上张扬的光,还是白庙子山岩石里灿烂的太阳和星星,早已超越了时间的界限,成为辽阔大地上厚重的印记,成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长卷中璀璨的星辰。
“太阳也无非是一颗星辰而已,只有在我们醒着时才是真正的破晓。”看着这些石上星辰,我忽然就想起了这段话。夜空中闪亮着的是夜的眼睛,它们窥视着大地沉睡;而太阳升起时带给万物以温暖,世界被重新点亮。这是宇宙星辰万变不离其宗的法则。我们迷人的祖先,早已洞察了这一切。
离开白庙子山时,不远处的牧民正赶着雪白的羊群去往辽阔的牧场。老牧人挥着鞭子,吆喝着羊群。从其高亢响亮的吆喝声中就能猜到,这是位经验丰富的牧羊人,他知道哪里有丛生的牧草,哪里可以找到甜美的水源。晚秋的太阳照在我们身上,也照在岩画、羊群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暖暖的。
再次注视这些沉默了千万年的岩画,石面上的星辰仍凝着古人类对自然最本真的敬畏与探索。人面像眼底满是对自然的敬畏,牧人挥着牧鞭同样也是对自然与内心的守护。
远古与现代,生存空间虽换了模样,可那套法则却从未改变过。敬畏自然,顺应自然,在自然的怀抱里,守着一份初心,守着一份克制,也守着一份长久的共生法则。这便是这些石上星辰,传递给我们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