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龙 李梅
西域是汉文史籍对我国西北边疆地区的地理称谓，其核心区域便是今天的新疆地区。清代文人亲历西域者前后相继，西域诗创作也随之迎来高峰阶段。清代西域诗佳作甚繁,其中反映新疆民俗风景的一系列《竹枝词》，无疑是最具特色的诗篇。
《竹枝词》，又称竹枝歌、竹枝曲，其前身原是巴蜀地区流行的古老民歌，所唱内容多按当地风俗和男女恋情随类而赋，是一种音乐、舞蹈相结合的歌咏形式，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从唐代开始，诗人写《竹枝词》者渐多，经刘禹锡等历代文人发掘改造，《竹枝词》逐渐演变成以咏记地方民俗风情、反映男女爱情为主的一种诗体。其形式不拘一格，较为常见的是七言四句体，其语言通俗自然、清新活泼，极易流传。因此，“当这种融合了创作的文人化和民歌原生性的诗歌形式”，一经传至西域，很快便与当地的风土人情产生了天然共鸣，得到了迅猛发展。
清代西域《竹枝词》便是在此背景下诞生和繁荣起来的。前人对西域《竹枝词》已做过广泛整理，如雷梦水《中华竹枝词》、王利器《历代竹枝词》、丘良任《中华竹枝词全编》等，其中最显著的成果是吴华峰、周燕玲所著的《清代西域竹枝词辑注》整理。依作者所述，西域《竹枝词》“以区域划分，福庆《异域竹枝词》、祁韵士《西陲竹枝词》均为着眼于全疆的宏观组诗；纪昀《乌鲁木齐杂诗》、成瑞《轮台杂咏》等主要描写清代乌鲁木齐地区；王曾翼《回疆杂咏》、林则徐《回疆竹枝词》聚焦南疆风情；清代伊犁作为全疆重镇，更是吸引着诗人们的关注，朱腹松《伊江杂咏十首》、舒其绍《伊江杂咏》、唐道《伊犁纪事诗三十八首》、张广埏《伊江竹枝词》等作品，均专写伊犁。以篇幅论，既有如萧雄《听园西疆杂述诗》这样长达百余首的鸿篇巨制，也有如屠绍理《丁酉元旦竹枝词》、袁洁《竹枝词》这般浅切易诵的短篇佳构。”这些《竹枝词》诗作，诗意化的为我们展现了清代西域的自然地理、风土人情等方方面面，成为今人了解清代新疆社会生活的一扇窗。
《竹枝词》对清代西域风情进行了详尽具体的描写,堪称描绘了一幅文人化的西域风情画。不同于唐宋诗词中许多想象的西域景象，清代《竹枝词》的作者大多亲历西域，或为朝廷任命在西域就职,或是被流放至此的官员,或是行旅于丝路的墨客。他们将眼中所见、口中所食、途中所感联成绝句、形成佳篇，对迥异于中原的西域风情，在充满新奇、热切的同时，也展现出纪实的书写特征。西域物产是当地扬名古今中外的一张名片，一方面由于西域是古丝绸之路的交通枢纽，因而是历史上中原王朝与中亚、欧洲等地的中外物产中转站；另一方面，由于新疆独特的自然地理和气候条件，使当地盛产极富异域色彩的物产种类。于是，如“单峰一日行千里，快马应输转瞬过”的白骆驼、“自生自长野滩中，吐穗鲜如百日红”的红柳花、“独讶无端频下泪，疗人疾病结良缘”的胡杨泪、“崱屴冰崖路万千，奇葩忽睹雪中莲”的雪莲花，以及棉花、苜蓿、沙枣、梭梭木等物产大量被写入《竹枝词》中，展现出西域物产的独特风韵，丰富了中华大地物华天宝、物产丰饶的文明特征。
西域地区的饮食物产及习惯也常常成为《竹枝词》书写的题材内容，林则徐《回疆竹枝词》之十九：“桑葚才肥杏又黄，甜瓜沙枣亦糇粮。村村绝少炊烟起，冷饼盈怀唤作馕。”诗歌的前两句介绍了西域盛产的各种水果，桑葚、杏子、甜瓜、沙枣应季而熟，当地居民常以水果代替食物,而后两句则形象地描写出他们对馕饼的喜爱，因其味美可口，吃法多样,便于保存，故而馕饼是当地居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主食。祁韵士《西陲竹枝词·英吉沙尔》描述了维吾尔族瓜馕杂吃的情景：“大食遗民歌鼓腹，瓜馕杂饱倚斜晖。”并自注云：“回人呼面饼为馕,二物每相和食之。”这种瓜馕杂吃的饮食习惯一直相沿至今，并且已经为全疆各族人民普遍接受。这里的瓜通常是指西瓜，而另一种闻名世界的西域瓜种——哈密瓜，也被祁韵士写入诗中，《哈密瓜》云：“分甘曾忆校书年，丝笼珍携抵半边。今日饱餐忘内热，莫嫌纳履向瓜田。”描绘出诗人品尝哈密瓜时的满足与愉悦之情，而诗人挑瓜、品瓜的日常生活图景，仿佛已在诗句文字的排列间徐徐展开。
婚丧嫁娶是古今中外人类社会的永恒主题，《竹枝词》对西域少数民族婚葬场景也有很详细的描述。林则徐《回疆竹枝词》之二十：“宗亲多半结丝萝，数尺红丝发后拖。新帕盖头扶马上，巴郎今夕捉央歌。”该诗记录了维吾尔族婚礼中的迎亲场景，首句中的菟丝女萝比喻婚姻美满和持久，次句中发后拖红丝的装扮,是维吾尔族婚礼中的习俗，同时也强调新娘的美丽，最后两句描写新郎将新娘迎娶回家,以及晚间举行的喜庆活动,展示了维吾尔族群众新鲜别致的婚礼过程。这里的巴郎代指新郎，央歌指称新娘，诗人自注云:“女未适人名克丝，子妇名央歌。”这样的称呼也一直沿用至今。如果说婚姻象征希望,那丧葬习俗便传达出人们对逝者的哀思和对死亡的敬畏，林则徐《回疆竹枝词》第十一首云：“不从土偶折腰肢,长跽空中纳祃兹。何独叩头麻乍尔,长竿高挂马牛氂。”在葬礼上，人们面对空中悬挂的神像（祃兹），以长跽的姿态进行行礼，在麻扎(坟地)前跪地祈祷，虽然个别仪式和祭品与中原有些差异，但祭奠故人表达对逝者的尊敬和哀思，却是各族人民群众共通的朴素感情。
耕作是古代农业社会安身立命的根本之业，而娱乐和节庆则是人们表达情绪和庆祝丰收的活动，《竹枝词》中对清代西域的农事、娱乐、节庆都有记述。《回疆竹枝词》之四云：“不解耘锄不粪田,一经撒种便由天。幸多旷土凭人择,歇两年来种一年。”可见当时农民的耕作方式还较为粗放，林则徐遣戍伊犁期间，积极推广治河、兴农、屯耕等农业举措，极大提高了当地的农业发展水平，道光皇帝下诏嘉许“经久有益”。《西陲竹枝词·绳伎》记载了西域传统走钢丝技艺：“寻橦度索巧无双，传自花门远部降。孑孑孓孓多少态，熟能矫捷力能扛。”诗中自注：“回人善为踏绳之技。”将艺人翻滚腾挪的矫健身姿写得活灵活现，而这种“踏绳”之技在当时颇有影响，据说乾隆皇帝亲自看过这项表演，并写有《观回部绳伎联句》一诗。以上所谓的“回人绳伎”，实际上就是今天新疆地区流传的达瓦孜表演，目前它已经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
此外，屠绍理的《丁酉元旦竹枝词》记述了各族群众共度元宵节的场景，其诗云：“箫鼓声连远近喧，回民歌舞几千村。月明更喜灯光盛，边塞人家庆上元。”该诗记录的是当时哈密地区各族群众共同欢度新年的热闹场景，人们载歌载舞，使得中国传统的上元节气氛显得更为隆盛，可谓是清代西域各民族之间融洽关系的诗性反映。
清代西域《竹枝词》兼具“风土诗”与“风土志”两种体例，“其诗虽小，其志大焉。”这些诗作的诞生和繁盛，是清代“大一统”治下政治、经济、文化综合作用下的产物，正如纪昀《乌鲁木齐杂诗序》所说：“今亲履边塞，纂缀见闻，将欲俾寰海外内，咸知圣天子威德郅隆，开辟绝徼。”西域《竹枝词》将一幅西域民俗风情的完整画卷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为世人打开了了解西域的窗口，而它对西域的综合书写，又丰富了其文学价值、历史价值和民俗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