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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龙
西北人的生命里,总有些山是注定绕不开的。就说秦安县东南角那座名叫云山的山,名字好听,故事却裹着我的日常与怅惘。
每个清晨,我揉着惺忪睡眼朝它奔去;每到黄昏,又逃离般将它远远抛在身后。我是喜欢它的——山里藏着我的春夏秋冬,盛着我的柴米油盐,是我日子的底色。可我也厌恶它——山里没有我的诗和远方,更没有我牵挂的妻子儿女,是我心头的缺憾。偶尔遇见来山顶野炊的人,我的脑海里总会冒出那句老话:山里的人想出去,山外的人想进来。而这座云山,就是我生命里绕不开的那座。
云山的春天在风里度过,而那风,不是如沐春风的风,是寒风凛冽的风。初春,本该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大山,在冬天拖拖拉拉不愿离去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小草瑟缩着不敢探头,唯有老树倔强地抽出新枝,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沉默的巴掌,又像不语的旗帜。农人们用脊背诠释着坚韧,正如他们总在行动而非言语中教会孩子成长。后来就是裹着沙尘的风,这时小草也探出了头,一簇簇,一片片。被风沙吹倒,再站起来;被掩埋,再长出来。它们在风中像燎原的星火,像战时的先锋。山里的孩子不太会说话,但总能继承父辈们传承下来的精神。再后来,风吹过,漫山遍野的绿色欢笑着,奔跑着朝你扑来,你会后知后觉地发现,麦子在风中低下了头,又直起了腰。夏天快到了。
不必说澄澈如洗的苍穹,蜿蜒如带的柏油路,金浪翻滚的油菜田;也不必说蚂蚱在蒿草间振翅,羽冠华美的野鸡踱步垄上,惊惶的野兔倏然掠过麦浪。单是树荫下不经意间吹过的缕缕清风,似初恋少女的羞怯触碰,便足以诱人在这溽暑时节踏入群山——携一卷书,细品先生字里行间的呐喊;抚一株皴裂的老树,聆听它镌刻在年轮里的故事;抑或定格山岚中的笑靥,告诉世界你澄澈的欢欣。山里人世世代代守望的,不正是这方晴空、这条坦途,与你眼底闪烁的星芒吗?
当第一片叶子打着转儿叩响大地,当第一场秋雨裹挟着寒意将残红揉作春泥,季节的笔锋便蘸上了最浓重的金黄。
云山的秋,是被云雾编织的梦境。每场雨都携着雾霭降临,我时常循着山径走入这乳白色的帷幕——穿行时是迷蒙的雾,回望时已成翻涌的云。由山顶俯瞰,云海如龙鳞般层层叠叠,应和着风从虎、云从龙的古老谶语。那些游弋在云隙间的山脊,犹如巨龙时隐时现的背脊,山脚的村落便成了蓬莱仙岛浮在云涛之上。云山最顶处称作赤龙山,相传曾有赤龙盘踞于此,庇佑山民。我虽未曾见过那通体赤红的灵物,但山顶猎猎作响的旗帜,正以最炽烈的红延续着这个传说。如若有人愿来此寻龙,定能在这云蒸霞蔚间,触摸到神话与现实的交界。
雪是冬的拼图,山是雪的归宿。当西北汉子的棉袄裹紧风霜,冻红的鼻尖碰触热炕的瞬间,冬天便挟着青铜戈矛般的朔风,率领银甲军团踏雪而来。面对着荒凉的群山,干涸的土地,风像凯旋的将军,嘶吼着掠过焦土,一遍又一遍,似是要将荒原犁作战壕。而此时的雪,则如温柔的殉道者,前赴后继地落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用身躯为大地盖上厚厚的被子,也用一生滋润土地埋下的希望。云山有雪,何其有幸。所以,如果你能听懂山梁老树年轮里的絮语,它一定会指着新雪教你辨认生命的契约:看这枝头沉甸甸的承诺,可都是雪用骨血写的借条啊。
西北的云山,是大地褶皱里的一枚印章。我不苛求山峦铭记我的姓名,只愿它记住我在这座山里度过的春夏秋冬,记住我在这儿走过的黎明黄昏,记住我在深夜无眠时读过的书页,记住我倚着老树年轮听过的秘语……而这些属于我,也属于云山。
谨以这四时晨昏为契,以满山星月为证:我存在过,如同山涧存在过一滴水,如同岩缝存在过一粒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