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闫锁田 喜生大哥是羊年生人,但因人瘦小单薄,活泼机灵,走路如行云流水,所以村里人背地里都称他“猴哥”,其中也并没有多少贬义,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喜生大哥是苦命人,20世纪40年代初的羊年出生,据村里老人讲,他父母共生育四个儿子,他排行老二,当时家里食不果腹,只有他幸运地活了下来,父母因此取名喜生。不料塌房遇上连夜雨,幼年时父母因饥饿离世,他便成了孤儿,终生未娶。 闫山村是个有近百户人家的自然村,我家是六队,喜生大哥是七队,我和他平辈,关系不错。他起先住在一间简陋的窑洞里,连锅带灶一方土炕,炕头有一个煮罐罐茶的泥制柴火炉、一盏煤油灯和一杆旱烟锅,整个环境让人感到十分压抑。一套被褥盖得油光锃亮,似乎从来不洗。每到寒冬腊月,我们这些孩子冷了就会爬上炕,从不嫌脏,只为听他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后来村上帮他盖了一间简单的瓦房,我们冬天就在他的炕上下象棋。再后来村民帮他翻修了房子,空间大且洋气。 自我记事起,喜生大哥是村里的五保户,早年他的口粮由生产队保障,包产到户后,村里各家各户都会凑些粮食接济他。年满六十岁后,他通过政府的基本养老保障体系获得了持续的生活支持,晚年生活过得不错。 喜生大哥是村里的头号能人,村里人的好多事情都少不了他张罗。更难得的是,他不知从哪儿学来一手擀毡的好手艺,偌大的村子唯有他会擀。手工擀毡既是把式活,也是体力活,包含弹毛、铺帘、洗毡、卷压等多道工序,别看他人瘦小,弹毛时的手法却像在拨弄琴弦,能奏出悦耳的音律。擀毡一般都在冬季农闲时节,有些环节需要脱下棉衣,尤其是洗毡和卷压环节挺费力,即使壮汉也要使出浑身解数,喜生大哥略施小计就能独立完成。虽然擀毡费时费力,但他只象征性地收点报酬,从不多要。除了擀毡,喜生大哥还会筑院墙。农村人修新院,首先要把四面的围墙筑起来,别看这门活路简单,要把院墙筑得四方四正,还得喜生大哥出山。干农活他也是把好手,拉锯垛麦,扬场锄地,干活手脚麻利,没一样能难住他。凭着这一身过硬的本事,村里人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村子里,喜生大哥是唯一敢唱红脸的人。村子虽然不大,但邻里街坊鸡毛蒜皮的事倒是不少,其他人有家有舍,碍于面子见事都躲,不多参言,唯独喜生大哥敢于仗义执言。村里人爱认死理,不会变通,常常为些小事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关键时候,喜生大哥总会不请自来,起初一言不发在旁边听个究竟,等弄清了子丑寅卯,他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好言相劝。如果还有人不愿和解,他就毫不客气地将人臭骂一顿。说来也怪,经他这么一调解,许多矛盾往往就迎刃而解了。久而久之,他成了村里的和事佬,村民们怕他,亦然爱他。 喜生大哥不仅擅长调解纠纷,更是个将才。年轻那会儿,跟着村里的拳师学艺,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耍起鞭杆来虎虎生风,打拳时身轻如燕,招式干净利落,颇有几分拳师风范。那些年村里耍社火,旱船艄公的角色没人敢抢,后来他年龄大了,培养了几个徒弟就渐渐退居幕后了。有趣的是,一次社火排练缺少女主角,他竟自告奋勇反串出演,不但台词说得溜,连神态动作都惟妙惟肖。正因此,他成了村里耍社火的台柱子,村民们说,耍社火缺了喜生大哥不欢闹、没味道。 我们家和喜生大哥是两代人的交情。我小的时候,他和父亲说得来,隔三岔五就来串门,那时父亲用柴火炉煮罐罐茶,他俩也不讲究,就着一杯茶轮流喝,父亲的水烟枪也是两人换着抽。那时火柴比较紧缺,他们抽水烟会借茶炉里的火苗,用干柳枝上削的细条点火。随着“咕咚咕咚”的声响,一股股青烟从口鼻中生起,虽然呛人,但他们习惯了也就不以为意了。遇上阴天下雨或冬天农闲时节,他总要来和父亲聊天抬杠,等吃完饭也就回去了。 父亲去世得早,那时我还在家乡当老师,一来不大会干农活,二来工作忙顾不上,所以家里大凡有农活,就请喜生大哥帮忙。后来,举家搬到县城,有一段时间喜生大哥胃不好,我就带他到医院找大夫诊断,开完药方又替他付费取药后,陪着吃个辣子面他就回家了。有几次,他从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手帕里掏出一沓角币或硬币给我,我都谢绝了,我觉得这是感谢他的最好机会。再后来我们又迁到天水,见面的机会渐渐少了,偶尔去趟老家,也会提前准备一些食品给他带上,碰上就见个面。人不在,东西就挂在门关子上,他回来会知道我来过了。有时走得急没带东西就给他几十块钱,他也老是推辞说现在有钱,我在城里费用大不要乱花,他的话让我十分感动。 喜生大哥常年戴顶蓝帽子,穿一套中山服。不知啥原因,他上了年纪之后脸越来越黑了,那种古铜色黑得发光,黑得瘆人,除了说话时露出两排焦黄牙齿外,从脸到脖子都黝黑发亮,比非洲人还黑。如果不是讲一口地地道道的方言,还真不敢相信这是我们村的村民。 今年春节后回家,我们还见过一面。当时,他在山上小卖部买吃的,见了我很热情地打招呼,没想到这一面竟是诀别。他走得十分突然——前一天晚上还有村民遇见他,想必是深夜突发心脑血管疾病,次日清晨被邻居发现时已安然离世。令人欣慰的是,他走得很体面,村上为他张罗了丧事,全村男女老少都来送他最后一程,为他孤独的人生画上了一个温暖的句点。 如今,山间的小路依旧,只是少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既是怀念,也是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