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张鸿雁 蝉鸣撕开七月的天幕,乡野浸在一片滚烫的鎏金里。老槐树上垂着蔫头耷脑的叶子,风裹着正午阳光的焦香,在村头打着旋儿,把暑气一寸寸夯进泥土。三伏天的太阳淬了火,烫得田埂发白,稻叶卷边,蝉鸣声晒得发脆。 当视线掠过田野时,一顶旧草帽正在稻浪间浮动,宛如倔强的荷叶始终不愿沉入水底。这顶游走的草帽,无声地诉说着农人对土地深沉的热爱,将三伏天的乡野化作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在骄阳下缓缓展开生命的画卷。 草帽褪成麦秆黄,纹路间藏满日光与风雨,帽檐裂开的豁口漏下斑驳光痕,扣在农人微驼的背上,宛如与骄阳的战书。“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乡亲们弯腰查看每一株禾苗,草帽的盐霜是汗水蒸发的印记,帽顶积的雨水泛出汗腥与稻香的混合气息。 草帽下,老乡古铜色的面庞沟壑纵横,豆大的汗珠从他那刻满岁月痕迹的额头源源不断地渗出,顺着饱经风霜的脸颊蜿蜒而下,滑落到下巴处凝成晶莹的水珠,宛如晶莹剔透的玉珠,闪烁着太阳的光辉,稍做停留后便迫不及待地倏然坠向脚下土地,“噗嗒”一声,碎成八瓣,落入土地,浇灌着脚下这片深爱的田野,深深地滋润着每一株奋力生长的禾苗。而老乡的脊背上,那蓝布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碱,像初冬的薄霜。乡亲们的皮肤早已与阳光达成某种契约:你尽管炙烤,我自会生成一层黝黑的铠甲。这黑色不是单调的,近看时能分辨出青铜的光泽、檀木的纹理,还有被岁月揉进去的,几丝隐约的银白——那是五十岁以后,从鬓角开始蔓延的降旗。 老农的旧草帽在田间是最生动的风景。那顶泛白的草帽稳稳扣在他微驼的背上,帽檐卷着岁月的褶皱,草茎间还沾着稻花碎屑。他戴着草帽在稻浪中穿行,踏着晨露来,披着晚霞归。热风吹过稻叶沙沙作响时,他便用粗糙的双手轻抚稻穗,弯腰时脊背几乎与大地平行,仿佛要将体温传给每株禾苗。这顶草帽见证着他对土地无声的深情。 只有草帽知道,这每一滴汗水都是乡亲们与土地之间的约定,是丰收的预演;只有草帽知道,这流过脸颊的第一粒汗珠里都蕴含着对土地的敬畏。所以愿意用自己的身躯为盾,用那熟悉而温暖的身影,驱赶着热风,守护着田野。此刻,在三伏天,他们戴着草帽的身影,在田野中显得那样慈祥而坚毅。细密的热风,如调皮的精灵,肆意乱窜,妄图扰乱田间的宁静。然而,乡亲们却将每一个坚实的脚印,都深深嵌入土地,仿佛在与大地低语,传递着对庄稼的关切。 当然,庄稼人自有其清凉秘法。他们懂得蹲在田埂的蓊郁处,摘片芭蕉叶扇风。风过时,稻穗碰撞出沙沙响,这声响里裹着水汽,比电扇吹出的燥风受用得多。有时索性掬一捧田水拍在脸上,那水被太阳晒得温热,却因溶解了稻根的沁出物,竟带着奇异的清冽。 午后三点光景,稻田里蒸腾起透明的蜃气。稻花就在这氤氲中悄然绽放,细小的白花藏在叶鞘里,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像未出阁的姑娘般羞怯。农人蹲下身子俯身察看时,目光里满是温柔与期待,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惊扰了这场隐秘的婚礼——稻花与阳光的缠绵,花粉与风的共舞。偶尔有蜻蜓停驻,翅膀抖落的露珠恰好滴在花蕊上,这便是天作的媒妁了。就有淡淡的稻花清香,在空气中缓缓弥漫,丝丝缕缕,如梦如幻。它先是若有若无地撩拨着鼻翼,继而渐渐浓郁,似是一首轻柔的摇篮曲,安抚着夏日的燥热,又似是田野写给大地的一封情书,诉说着生命的成长与希望。 最动人的是暮色初临时分。西天烧起晚霞,稻田忽然变成一块巨大的调色板:近处是翡翠绿,稍远些转为橄榄绿,到天际线竟成了黛绿。农人立在田埂上,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长得能横跨整片田野。他的草帽此刻成了剪影的一部分,帽尖上挑着一颗刚刚亮起的星子。 夜露降临时,稻叶开始回赠白天的恩情。那些被晒蔫的叶片重新舒展,叶尖聚起晶莹的水珠——这是植物版的汗滴。倘若此时赤脚走进田里,会感觉泥土还是温热的,而稻根周围的水已经沁凉。这种冷暖交织的触感,恰似农人的人生:一半浸泡在艰辛里,一半沐浴在希望中。 整个盛夏,整个三伏天,老乡都在田间织就一幅生命的锦缎,一直陪伴着他的就是那顶有些沧桑的旧草帽。他们用自己晒得黝黑的肤色,在大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只为换来每一株庄稼的青翠蓬勃。那黝黑的肤色,是阳光亲吻的印记,是勤劳的勋章,更是他们与土地紧密相连的证明。而稻田却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愈发青翠。那一片片嫩绿的秧叶,像是被赋予了无穷的力量,迎着暑气奋力生长,向上,再向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竞赛,仿佛要冲破天际,用蓬勃的生命力抬升大地的高度。它们在风中摇曳,奏响一曲激昂的生命赞歌,与老农劳作的身影重叠,在盛夏的烈日下定格成最美的画面。 三伏将尽时,稻穗开始低头。原先冲锋陷阵的秧叶,如今学会了谦逊。草帽的主人蹲在田埂上抽烟,看烟圈飘过沉甸甸的稻浪。他数着立秋的时日,盘算着开镰的吉日,黝黑的脸上慢慢绽开皱纹——那是最朴实的,大地的纹路。 旧草帽、乡亲、禾苗与稻花,构成盛夏的青绿长卷:汗水的咸涩、稻花的清香、阳光的炽热,与对土地亘古的深情,如一首悠扬的诗,在炎热中清凉入心,在田野间风韵天成,喂养着生生不息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