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魏文晶 那个古老得连记忆都微弱又消瘦的成纪。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上古的季风吹散混沌未开的云霭烟霾，八千年的历史画卷在时空中缓缓展开。河岳根源，羲轩桑梓，渭水临其南，陇水涌其北，大陇雄于东，朱圉望于西。鳞身蛇躯的伏羲女娲，初造王业，画卦结绳，熔石补天，抟土造人，疏水灌田，繁滋草木，从此，人类文明的曙光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冉冉升起，生生不息。木与木的摩擦，石与石的撞击，窝棚岩洞，耕耘稼穑。广袤的山川河流，草木鸟兽，一切都从沉睡中苏醒。那一片浸透着先民们汗水和泪水的土地上，深深镌刻着前辈踽踽独行的脚印，从茹毛饮血钻木取火的远古走来，每一寸泥土都铭记着劳动者深重的喘息和苦苦的挣扎。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那一片广袤的大地啊，用它的母性和宽厚庇佑伏羲族系成纪儿女，泽被万世光耀后人。岁月风平，日月生辉，古成纪的漫长发展历程由此启开…… 阳光盛大，雨水温柔。穿越长长的、寂寥的历史隧道，那片大地陵谷变迁沧海桑田。古成纪的荒冷沉寂早已被历史的寒灰深深掩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长街似乎还有几千年来时光的余温。物华天宝，钟灵毓秀，儒雅而厚重，灵秀且多情。悠悠几千载，沐浴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瘦瘠的土地焕发新的光彩，万亩桃园覆盖了梁峁山川，沟屲河塬。大地的深处翻滚着红热的浆液，亘古的地层奔涌着燃烧的洪流，那是一个盛大的道场，是一片诗歌的海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仿佛是远古的歌者在用灵魂歌唱。庄子曾喻“鲲鹏万里”，列子御风而行，“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如今的成纪，穿山而行的高铁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改写了这里曾经闭塞凝滞的历史，日行千里不再是神话，人们把距离踩在脚下，互通有无自由出入。 雪是故乡的精灵。不落雪的冬天，成纪大地伤痕累累，干裂的土地像奶奶手掌上皲裂的伤口。那些盼雪盼得人心疼的日子，干枯寂寥的空气里似乎藏着数不清的尖刀。那雪，午夜时分却下了起来，下得深远厚重，豪气干云。它飘落在大地干涸的裂痕中，像枯萎的血管里注入了新鲜血液，大地灵动了，润泽了。山地为骨雪为魂。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好似这世界未曾存在贫穷、朽败、污浊。千种风情，万般思绪，都融入包裹天地的大雪中。 后院的阿黄半眯着惺忪的睡眼，将嘴深埋在胸前暖暖的毛堆里，正蜷卧在柴垛旁打着盹。屋子里的炉火烧得正旺，火苗欢快地舔着炉壁，茶罐里发出的“嗞啦啦”的声音，将雪天的清寒驱逐得一干二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男人收起叼在嘴里的旱烟管，在炕头边上瞌干净烟嘴里残留的烟渣，“哐哐”的声音打破了院落的宁静，惹得梦中的阿黄警惕地竖起挂满麦柴的耳朵，一双眼睛滴溜溜在后院柴门边搜寻目标。男人趿着踩倒了后跟的布鞋，跨步坐在火炉前，挪开火苗上的茶罐，呷一口滚烫的茶水，余味深长地咂着，声音里全是惬意和满足。郁达夫曾说：凡在北国过冬的人，总都围炉煮茗，或吃膻羊肉，剥花生米，饮老白干的滋味，仿佛不这样，就辜负了北国冬日美好的时光。炕脚的女人，双腿埋在棉被里，手里纳的鞋底，一行行工整得就像田地里的禾垄。她不时地将针在头发里划一下，继续飞针走线。锥子和针线在手下随意变换，麻绳穿过针眼，发出极具音乐感的“嗞嗞”声，这旋律是北方农村冬日里的变奏曲。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东家长西家短，不时地掖着被角。“人暖腿，狗暖嘴，鸡儿暖嗉子，猫儿暖肚子。”没有在北方农村生活过，就不能体会这句话的意思。 院子里的雪越积越厚，屋檐前冰凌挂在风雪中。黑黢黢的烟囱冒着白花花的烟，在一片迷醉的天地里随风起舞。成纪的雪啊，你是李白笔下大如席的燕山飞魂，你是《诗经》中行道迟迟载渴载饥的游子心里的归期，你是形象和生命存在一瞬间的惊鸿一瞥，你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凛冽而饱满，你是冰天雪地里的云烟，你是故乡严冬里温暖的腊月天！ 只是，那存在于记忆中的村庄它衰老了。断流的小河，荒芜的原野，寂然的打麦场，无处觅食的大黄狗，还有那冷清的小路，空落落的巷道，全然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再也没有黄发垂髫怡然自得的场面，再也不见鸡鸣狗吠驴嘶马叫的光景，如今的村庄，已无法承载回忆的重量。 翻开地图，成纪如一只沉思的羔羊静卧在祖国西北，飞机掠过土地上空，道道沟壑九曲回肠，莽莽群山气势如虹，数万里的丘陵，无限苍茫与荒凉尽收眼底。这里有飞雪与风沙谱写的乐章，野花和冰草组合的诗行。想写一首诗啊，直写到杨花吐绿麦苗泛青，写到华实蔽野上掠过春风，写到泪水盈满荒芜的丘冈干裂的河床。那焦黄的土地，将翻滚着绿浪的麦田紧紧拥入怀中，绿色的光芒，镌刻着故乡的淳朴和清澈，镌刻着岁月的丰满和留白，在兵荒马乱波涛汹涌的时日里，这片土地赐予你厚重、安宁祥和；赐予你踏实、隐忍和收敛。 动感、粗犷、野性的成纪啊，冷峻苍茫的外表藏着多少爱和温情，比如被云烟包裹的晨曦阳光，农舍里缭绕的炊烟；比如草垛旁晒太阳的老人，寒气里满屋子的冬阳；比如记忆里的晴雪，还有寒凉的时光里安放灵魂的土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