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白榆 我想在睡梦中继续逗留,父亲的罐罐茶已经喝完了。他喊一声,我就得立马爬起来。如果等待第二声,有可能招来严厉的训斥。 揉揉睡眼,下炕时,父亲已经出门了。 天还没亮,驴其实也还没有睡醒就被赶出了圈门。 这是黄土高原最热的季节,黎明的空气散发着幽暗的微凉。我们要去的是一块距离村庄不远不近的地,那里刚刚收完扁豆。父亲要进行伏耕,这是一年之中重要的农事活动。 我的任务有两项:一项是犁地边的时候拉驴;另一项是将未耕地块上的庄稼挪移到已耕地块继续晾晒。 村庄的土地是山地和川地组成的,四分之三是山地,四分之一是川地。川地之川并不大,但川地的确平坦,肥力好。很遗憾,包产到户的时候,我们家没有分到川地。除了川地,水平梯田也不错。水平梯田不跑水,能聚肥,也是好田。农业合作社时期,一到冬天就要大干水利。村里很多山地变成了水平梯田。20多年愚公移山般的大干水利,村里有三分之一的山地变成了水平梯田。我们家分到的水平梯田有四块。其余的全是山地,大概有十几块。 除了川地耕作时不用拉驴外,水平梯田和山地都挂在半山腰,地边都是高则数十米,低则数米的悬崖。地边崖体是荒坡,各类杂草葳蕤而生,时时向着田地蔓延。每一个农民都想把地边的土地耕熟,阻止杂草向地块内延伸,但这个任务实施起来并不容易。 面对高悬的崖面,拉犁的大牲畜都不想冒险走到地埂边。不论牛还是驴,它们身上的拉力系统与犁的连接,足有两米之长,牛驴到不了地边,犁铧自然就耕不到地边。 人还在丢盹,驴也走得没精打采。到达地块,我得眼疾手快给驴下套。两头驴的辔头用一截80公分左右的缰绳连起来,紧接着分头给毛驴颈部绑上项子,然后套上夹板、披肩、扯绳、拉棒组成的拉力器,再用大拉棒将两个小拉棒连 接起来,两头驴便被彻底组合在了一起,失去了各自自由行走的权利。它们必须步调一致,必须齐心协力向前看、向前走。任何向左向右地行进,都会因为互相牵绊而无法得逞。 我踩在地边,拉着驴辔头走,驴跟着我的指引走。即使我掉下了地埂,驴子也会用它的头颈将我拉扯一把,重新走上来。如此反复一个来回,地边也就耕出来了。 农民管耕地边叫扯地边。扯地边如同扯布。扯布讲究稳准狠,要掐头连边,不能有毫厘之差的浪费。只要缺口打开,顺势拉扯,齐整整一条线就扯到位了。扯地边,其实体现的是农民寸土必争的精神。农民不会浪费毫厘土地,其惜物意识不亚于商店的售货员对布匹的珍视。 我去城里之前,我们家养了一头骟驴,特别听话。即使非常犟的驴和它组合在一起,它的听话也会感染犟驴不再太犟。父亲性子急,驴有丝毫不听话处,就会用鞭子伺候。久而久之,驴都很怕父亲。怕的结果自然是驴不想给父亲冒任何风险。像耕地边这种活,驴几乎是刻意抗拒,躲得远远地走,任凭鞭子如雨下,也不到地边去。 无从想象,我不在的时候,家里人都去忙别的农活时,耕地边这种事父亲到底是怎么应对的。可以肯定,驴是要吃很多鞭子的,父亲肯定是要被气得唉声叹气加暴跳如雷的。 这样的农耕日常,年复一年,父亲坚持到70岁以后,不再种地了。我家那个很听话的骟驴,在我离开家乡的21世纪初,生病了。一头驴是一个家庭的农本,骟驴病倒,也是家庭的重大损失。父亲决定卖掉它,再置换一头新驴。骟驴是被三轮车拉走的,走的时候,双眼流着泪。母亲心肠软,经常感慨说:“那驴特别乖,特别听话,灵性得很。”是啊,驴子何尝不是通人性的? 再后来,父亲养了一头牛,一头驴。牛和驴搭配在一起,总是不和谐。偶尔回乡,帮助父亲干农活时,我的任务还是拉驴。一次挖洋芋,牛驴搭配,互相偷懒,都不使力,任凭父亲鞭子如雨下,它们不但不使劲,而且还有挣脱缰绳和拉棒向左右分散的企图。尤其那头驴,一惊一乍的,可能童年时期受了惊吓,死活不听话。 一去一回,接连两趟,地边就扯开了。挪移庄稼的任务为时尚早,我可以偷懒一会儿。 扯开地边,最犟的驴也没有任何抗拒耕地的理由,只能乖乖来回拉犁。当然,耕田过程遇到杂草,驴还是想吃一口的,不过这馋嘴的举动,往往会招来皮鞭的教训。也有仁慈的老农不会计较这点小举动,但恃宠而骄的驴子会不断吃草,耕地过程就会完全被打乱。 强壮的毛驴,一个上午只能耕地半垧。一垧等于2.5亩,一上午也就能耕1.25亩左右。牛耕稍微慢一些,但牛的耐力好,一个上午也能完成同样亩数的面积。 伏耕也叫夏耕,伏耕的作用至少在三个方面体现:首先,伏耕之后的土地,故意不耱,沟槽起伏。耕后一月等待下雨,可以充分聚水。多接纳雨水的土地,能很好地保持墒情;伏耕的第二大作用,在于杀除杂草。秸秆还田,可以增加肥料;伏耕最重要的作用,在于让田地的营养层实现暴晒,达到杀虫、杀菌作用。同时还能让土壤变疏松,增强透气性。 “伏里戳一椽,赛过秋里耕半年。”当地流传的这句农谚,强调的正是伏耕的重要性。 伏耕讲究浅耕,只需耕三寸,也就是十公分左右。老式木犁,辕和犁体结合部位的木楔,可以调节组成角度。犁辕下降,犁尖抬高,犁铧入地就浅。相反,犁铧入地则深。老农上地,多会自带垫片,适时调节犁辕角度。 耕地过程,农人的作用在于掌握方向。爱惜驴子的人,会略微提着犁身,浅耕,让驴拉犁更轻松。遇到驴不听话,按压犁身,可以增加阻力,类似刹车,防止莽撞的驴子加速或乱跑。 夏浅耕,随着夏季庄稼收割的进度,依次是扁豆地、冬麦地、春麦地、洋麦地、豌豆地。一天一亩多,这些夏田地耕完,往往得半月时间。 伏犁地一般要暴晒一个月,不够一月,达不到效果。月末,伏犁地要等待一场透雨,才能平整。平整土地的过程,叫耱地。耱既是名词,也是动词。关陇同俗,关中和陇西叫法一致。耱是由柔韧性较强的荆条编制而成的农具,由畜力拉动,人站立其上,能将各类胡基粉碎。只要下过雨,耱过的地表皮就会变得平整而绵密。如果遇到无雨的伏天,伏犁地就只能静悄悄沉积着,任由胡基一日比一日变得更加坚硬。 犁地运动从地边向里推进到三五米的时候,就得赶紧挪移成拢摆放的庄稼了。扁豆拢娇小,一把能抓三个,两手能抓六个,挪起来快速。遇到小麦、洋麦、豌豆,都是大捆庄稼,挪起来要花一些气力。进度过慢,直接影响犁地。 如果风调雨顺,伏犁地等到了透雨,也进行了平整。立秋至处暑之间的时间,就要择日深翻。 夏浅耕,秋深翻,土地就耕熟了。深翻要达到五寸以上,活土层必须全部翻起。深翻时沟槽要更细密,间距更窄一些,这样畜力就能轻省一些。不过过程要更加漫长。深翻的目的,为了让“强土变弱”,打耱的结果是“弱土变强”。 耱的过程地表会形成平整、均匀的细粒覆层,切断毛管上升,降低蒸发。深翻之后的土地,再耱平,变得松软如棉被,人走上去,脚踝都会陷进去。这样侍弄过的土地,带着墒情安然入冬,会封存农人一年的希望。严寒的冬日,再经历几场大雪,土地会变得更加松软。待到春来时,任何种子落入这样的土壤,都会孕育出一季繁华。 犁地是耕种的基础,是在一块土地上循环往复,稼穑是在一座村庄里循环往复。这循环往复的单调沉闷,是农民一生的意义。农业生产因循四季的规律,是年复一年的不断重复。生命的意义归类于这种自然循环,只有与重复妥协,才不致乏味而变得充实。 我离开村庄前一年,父亲给我分派了加倍的农活,他想让我快速成长为技术精湛的职业农民。一个清晨,他让我去把半山腰的一块麦地犁一遍。那是有生以来我一个人单独犁地。我的印象中,把握犁铧的平衡十分困难,远比十多年后我操作汽车方向盘要难很多很多。 经验老到的农民犁地,划出的每一道沟槽都是平直的直线,一垄覆盖一垄,压茬推进,一块地就在循环往复中全部翻熟了。我无法掌握较好的平衡,左右摇摆,耕出来的是曲线,弧度过大的地方,直接漏犁了。 驴子一度还有点偷懒的倾向,我学着父亲的模样,朝驴背狠狠抽鞭子,结果驴生气了,奋力向前,直接将犁拉离了槽沟。我用力将犁铧向地下摁压,力图让它们回到轨道,作用并不大。最终在驴偏离方向时甩出空鞭,才让它们回到了正轨。一番惊吓,我再也不敢轻易打驴了。 父亲的训练最终失败了,我还是离开村庄进入了城市。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再回村落,耕地早已全部变成了机械化。走在新耕的田野,能将人的整个脚都陷落,地比以前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