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明

我一直认为，故乡村头的那口古井，就是故乡的眼睛。离乡日久，尘封的记忆打开后，故乡的画面呼啸而至，深邃的水井在记忆深处喷薄而出。

村民最初随水而居，生活在月河岸边，后来便自己掘井。故乡村头的那口古井，确切的岁数已无法考证，反正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它便有了。听村上的老人说，他们都是喝古井的水长大的，却不知道它究竟建于何时。

家乡地处月河川道。月河从老家门前流过，对门是南山。目光所到之处，山峦不算高，山峰小巧玲珑，树木稀稀落落不成林，漫山遍野是沟壑，小灌木林弥漫山坡。后山是北岸，一条路把南北山分开，形成南山北岸的格局。

古井不动声色，一年四季不悲不喜，就像静静守候在故乡的澄澈的眼睛，不管风雨来不来，都波澜不惊。飞鸟来去、花儿落下、路人走过，古井亦不惊诧。它并不是不能抵达长江。只要有人凿开一道口子，它就能流入月河，汇入汉江，进而抵达长江。它只是始终努力地涌出清泉，你每拿走一桶，它就涌出一桶，不枯也不溢。井水平静，但里面深藏着我童年许多奇特的想象。

我总觉得墨绿色的井水深处，星汉灿烂，洪波涌起。古井有20余米深，清澈的井水，恍如少女的明眸。井中有水藻、有青苔、有鱼儿、有蝌蚪。它们迷恋这一方水土，这里是它们永久的家园。

“过雨荷花满院香，沉李浮瓜冰雪凉。”井水不但可以解渴，在炎炎夏日还给我们带来清凉。夏天，我们会把西瓜、李子、桃子、黄瓜等放进篮子，在井水中浸泡，过几小时后再拿出来，瓜果更香甜脆爽，凉气四溢，让人暑意顿消。夏夜，村民喜欢聚在井边纳凉，山风徐来，夹着井水的凉气，好不清爽！严寒时节，古井中的水暖暖的，仿佛带着温情。

清晨，当东方露出鱼肚白，薄雾便像少女的青衫笼罩着整个村庄。晨曦朦胧中，三三两两的人开始走向古井，在井边或淘米，或洗菜，或洗衣，或挑水……朝阳从南山升起，照亮了村庄，照亮了古井，整个村庄鸡犬相闻、炊烟袅袅。新的一天，便从古井边开始了。

古井离村庄有半里路，高出地面一米以上，形成一个大平台。这里有一棵百年柳树，树身两人抱不住，却已枯萎断裂。神奇的是，树的旁枝又发出了新绿，茂盛婆娑。据村里的老人讲，古井边的这棵柳树生命力极强，见风就长，叶子大且绿得出奇，树身矮而粗壮，树冠浓密。

早晨，古井里的水最清亮，树影、人影都倒映在水里。用井水沏茶清香悠长，喝后很过瘾。每天早晨，担水的人排成长队。到了下午，担水的人就少了，古井宁谧如初，井水也慢慢恢复了起初的水位。担水时，人们用一根细长的绳子，小心翼翼把水桶放到井下，打满水才慢慢往上提。起初担水时，我年幼，臂力小，提水提到一定高度，实在提不上来，就把水桶丢进井里，溅起水花。事后，还得请有经验的人来捞桶。

古井每天虔诚地望着天空，诉说自己对大地的热爱。谁去看它，它都把对方深深地印进心里。日间，蓝天和白云都跑到了井的怀里。黄昏，所有晚霞都落进了古井的瞳仁，井水红得似火，好像天空在燃烧。晚上，星星和月亮也喜欢往古井的怀里钻。下雨时，古井就把心爱之物藏匿了起来。偷偷往井中窥视的小孩，能在井里看到一个可爱的自己。

遇到干旱年景时，水贵如油，但古井从未干枯。村里人对古井的感情很深，担水时把水桶洗了又洗，洗菜时把星星点点的菜叶都捡起来，不让脏东西进入水里。井绳是用耐磨的麻绳搓的。上等的麻丝，让年龄大的老人慢慢搓好后用桐油浸泡，晒干后封存起来，十多天后才取出使用。绳子很牢固，提水很方便，一用好几年。干旱季节，地里的茄子、辣椒、西红柿、四季豆等植物都蔫了。农人心焦，便发动亲朋好友担水浇地，救活了一大片植物。

为了把古井保护好，村里每年淘一次井，用水泵把水抽出一部分，将井沿周围的杂草除净，对残缺的地方进行修补，并将鹅卵石铺在井壁上。

后来，村上用上了自来水，有人陆续搬离了故乡，我也来到了城里工作。人与井，总是心有灵犀。长时间不用，古井逐渐从村里人的视线中消失。它的周围，长满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杂草，一片金黄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