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洁
柠条花早已开过了,灰褐色的枝条和叶片覆盖着黄土和沙丘,各种野草疯长在田垄、路畔、荒坡。这些沿河而生的植物,伴着河水的声息,孕育着一茬又一茬子孙。它们从不奢望长高,也不贪图占地,一味向下,向深处,也向四周,长出更多的根须,将一粒粒沙土固守于方寸间。它们从不像人有那么多念头,也不会过分在意得失,不论春夏秋冬,只是顽强地扎根、发芽、长叶,不管结不结果。
从靖边县宁条梁镇庙畔村出发,沿着河岸向北。新桥水库建好之后,山川地貌悄然发生了变化,呈现出宽阔的滩涧区域。入靖边,沿着河道有大片玉米地,河床就在塬下的宽沟中延伸。
行走在无定河上游,很多时候看不见水的清流,但我们知道水的欢畅与悲凉就潜藏于大地之下。那些有日光和云朵的白昼,那些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水涌动着孤独和渴望、流淌着疼痛和幸福、奔腾着迷惘和骄傲,从不回头。大概正因为这样的经历,才能在流淌的过程中不断成长,终于成长为母性的河流。
如果说红柳河是一个调皮的少年,自靖边县东坑镇小桥畔村起始,水就变成了黄土地上的美人,身段窈窕,面容娇羞,天上星月和水畔青草,是她昼夜的衣裳。这样的蜕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定河一路走来,时而淌成小溪,时而流成大河,时而聚集为水库,时而又潜身于地下。时而,水流不见了,可河床上滋生小草、野花、芦苇,种种生命迹象表明水在潜行。水不盈科不行,数万年来,无定河汇聚而前行,即使被庄稼、树木和野草摄取了体量,也潜藏于河床之下,从不停息,从不断流。或许可以这样说,某个时段,她的能量还不足以穿土生水,不得不潜身,等待一个适宜的高度,再次喧腾。
这适宜的地方,便是小桥畔村。
小桥畔村很老,也很有名气,早在旧石器时代就有人类活动。先祖早早就在这里扎了根,村庄也就扎了根。就在这个古老的村庄,我第一次看见了婀娜多姿的水。水从南而来,向北而去,岸芷汀兰,水鸟翔集,水边芦苇,郁郁青青,夹岸柳树茂盛,苍翠欲滴,树后黄沙灿灿,温热洁净。这是北方难得的水域,水安宁地泊着,不安分地荡漾着,水草、芦苇和垂柳,绿油油的,泊出一个天外世界。
早晨八九点钟,阳光清明,清明灵动的风和清明灵动的光交融在一起,空气轻薄而湿润。什么都看得见,又好像什么也看不见。小桥畔,这个隶属无定河流域的地理单元,有被沙、土、树环成一阕宋词的意境,一山一岚、一水一木,都是不可或缺的意象。
坐在水畔看水,不远不近地看,不惊扰水,不亵渎水。那是一段美好到无以言表的时光,不敢高声喧哗,也没有相互嬉闹,一种无形的敬畏升腾于水天之间。我们不说话,静静地和水在一起,和光在一起,一点一点,过滤着生命底部深藏的尘埃微粒,灵魂渐渐轻盈起来。
小桥畔之后,为了继续沿着河道顺水而走,我们选择了一条坎坷不平的便道蜿蜒前行。走到小滩子村附近,河谷呈凹形,有阶地,谷内纵深一河幽深的水。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跳下车子去看水,墨玉一样的水啊,没有一点波澜,也没有一丝声息。
倘若说小桥畔的水是纯净甜美的少女,小滩子的水已然成熟为少妇。青蓝色的基岩,被水流冲刷出一层层纹路,像一双干干净净的脚穿了千层底布鞋走在水上。河流真是大自然诞生的艺术家,她以河床为笔,以绿水为墨,不停息地书写着大地上最好看的汉字。相比流淌的河水,人为创设的水域,实用性大,却缺失了自然河流的艺术性,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也由此消失殆尽。
人们真正记住一条河,从来不只是因为她的名字,而是有关她的气息和韵味。我对无定河的最初感知来自母亲。小时候,母亲与邻居结伴去绥德薛家峁镇赶集,置办一些生活用品。倘若傍晚未归,我们便知道无定河水大了。我和弟弟妹妹坐在硷畔上等母亲,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黑下来,罩子一样,罩住我们和远处。隐隐约约,看见有人影浮近,就抢着喊“妈”。若来人答应了,便确认是母亲,我们仨雀跃着,奔去迎接;若是不应声儿,那就是别人的父亲或母亲了。我们便也知晓母亲就要回来了,他们乘坐同一条船渡河。
当年薛家峁无定河段没有桥,水也大,性子暴烈,尤其是夏天午后时有暴雨,随时掀起怒涛。艄公畏怯,船客胆寒,但又必须渡河,以达彼岸。每当母亲回家晚了,我们就央求她讲渡河的经过。母亲说得慢,我们听得急,仿佛渡河的不是母亲而是我们,那船就在身边,那惊心动魄的场景就在眼前。我们似乎看见母亲惊险渡河,电影镜头一样真切清晰。从那时起,我对无定河只有畏惧,没有好感,因为她阻遏了母亲回家的道途,也阻遏了我们想去对岸看看的念想。
斗转星移,当我追溯着水流方向找寻到白于山水源地的时候,母亲已远隔天涯。走过荒坡和庄稼,探到谷底深处,探寻那一脉散发着草木香的水,冥冥之中,只有一个意念——这水,不治病,只救生。生命一脉,来于自然,归于自然,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唯有自然,才是灵魂的永恒归宿。这不是人类的拟想和虚设,而是造化给予万物最公平的安排。母亲有知,她会告诉我:所有生老病死、穷富苦乐、风云雨电、水火灾害,都可以在广阔神秘的大自然中得到护佑。
我宁愿相信,母亲端坐某一朵云头,灿然而笑,她看着我,也看着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河流。倘若有人要问此程为什么而来,我想,我所寻访的一定不只是无定河,或者“无定河”这个文化意象,还有母亲给我的全部生命体验。当然,我也为水岸的村庄、古堡、庙宇、树木、庄稼和青草而来,为平凡而顽强的人们而来,为探寻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而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无定河,是我卑微心底盛装不下的一条圣洁之河,她不只是一个河流的概念,也是一种血缘符号和人生信仰。我必须走这一程,且绝不反悔。
在小桥畔,望着流水远去的地方,我再一次想起当年渡河的母亲。母亲,我走过红柳河,走向无定河,渡你的船早已不在。那些居住的和路过的人,就像树,在此岸和彼岸,休养生息。人世很长,你走在中间,真的应该休息了。母亲,坐在老树下,我想把河水还给河水,我不关心树枝低了,还是树枝在长,我只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