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举
住房，是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情结，承载着烟火日常与人生期许。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的新作《人间广厦》，以西京文化艺术研究院98套福利房的分配风波为切口，用百余节笔墨铺展一场无硝烟的利益博弈，于人间烟火中叩问“人何以栖居”的本质命题。作品既藏着时代记忆的温度，又含着精神求索的深度，在市井百态与文化坚守的交织中，勾勒出一幅关乎生存与尊严、现实与理想的人生图景。
分房本是寻常民生事，却成了照见人性的多棱镜。距退休仅剩半年的院长满庭芳，只想平稳了结拖延三年的分房事宜，却被卷入层层漩涡：班子成员各怀心思，应天长为小圈子谋利，柳外楼遇事推诿；基层职工马彪、拿五一搬着行李堵在他家门口，以极端方式索要房源；失联二十年的职工突然归队争房，数十对夫妻为加分突击离婚，荒诞闹剧轮番上演。一榜分配方案公布，便有老职工心肌梗死离世，家属闹场、警察维稳的混乱场景，将资源分配下的人性博弈刻画得入木三分。陈彦以细腻的笔触捕捉市井众生相，没有绝对的善恶之分，唯有现实裹挟下的挣扎与抉择，那些算计与期待、坚守与妥协，构成了最真实的人间底色，让每个读者都能从中看见时代里普通人的生存印记。
在利益纷争的底色上，传统文化守护者的精神坚守更显动人。民俗学家柴达木坐拥碑林旁的老房，屋内藏品万件，木梁交错间满是民俗文化的温度，即便新房多出数十平方米，也抵不过他对老物件的执念，却愿为贺新郎、喜春来等艺术家拍案力争分房资格；面花艺术家喜春来弃土木专业深耕关中面花，以《云冈石窟》面花作品斩获非遗收藏，即便被嘲讽为“蒸馍大厨”、未评上副高职称，至死都未放弃艺术追求，分到的房子尚未到手便猝然离世，吊唁者却排成长龙。这些人物对物质住房的淡然与对精神家园的执着形成强烈反差，陈彦借他们的故事，打捞起传统文化的精神火种，也让作品在烟火气中多了文化厚重感，彰显出精神栖居远比物质居所更恒久的力量。
作品的深刻之处，在于以多重对照解构“栖居”的内涵，直抵生命本质。满庭芳的妻女深耕考古领域，阅尽地下墓葬的沉寂，深知世间生灵终是“墓外游魂”，这份对生命终点的通透，与地上为住房争逐的喧嚣形成鲜明对照，照见物质追求的虚妄；贺新郎分到住房后留给妻儿，转身奔赴青海湖畔吟唱民歌，在艺术漂泊中寻得心灵归宿，诠释出精神自由远超居所安稳的人生选择；小桃红起初为房撒泼耍赖，重拾秦腔指导工作后便淡忘私欲，最终病逝于藏满过往记忆的出租屋，尽显欲望与初心的博弈。这些对照串联起现实与精神的双重维度，让分房不再只是资源分配的叙事，更成为叩问生命价值的载体——钢筋水泥的广厦可遮风雨，唯有精神的丰盈方能安放心灵。
陈彦延续其一贯的“平民美学”，于生活肌理中挖掘时代深意。他将“俗”的分房琐事置于“雅”的文化单位，行政事务与艺术坚守碰撞出强烈的戏剧张力，既为那个资源匮乏的时代留影，也为传统文化守护者立传。作品借鉴传统章回体叙事肌理，融入秦腔艺术的起承转合，人名暗藏曲牌意象，字句间满是本土文化韵味，让现实叙事兼具古典气韵与现代质感。那些鲜活的细节、立体的群像，没有刻意的价值评判，却在故事流转中传递出对人性的悲悯、对文化的敬畏，引发读者对当下生活的深思。
如今住房早已不再依赖福利分配，但“何以栖居”的追问从未停歇。《人间广厦》以一场分房风波，道尽普通人的生存不易与精神求索，告诉我们真正的“广厦”，从来不只是遮风挡雨的居所，更是安放初心、坚守热爱的精神家园。在物质丰盈的当下，这部作品恰似一面镜子，照见生活本真，也唤醒心中对精神栖居的永恒追寻，这便是作品穿越时代的价值所在。
《人间广厦》作者：陈彦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