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立新
母亲递给我一个红彤彤的苹果,还带着未散的朝露气息。
她却转身将那带斑的扔进猪食桶:“好的吃,坏的扔。”说完自己也拿起一个红润饱满的苹果,脆生生地咬下一口。我心头微微一颤,不由想起了外婆。
外婆的节俭,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每逢秋日苹果熟透、缀满枝头,她便开始忙碌于采摘与储藏。外婆的储藏室很暗,果子层层叠叠堆放在角落的草席上。她总是挑出那些表皮开始起皱、显出褐色斑点或局部腐烂的苹果,默默削净,自己吃下。日复一日,她重复着这无声的流程,直到草席上仅剩下最后几个完好的苹果,外婆才松一口气,语气里带着满足:“看,都吃完了,一个也没浪费。”
我那时还小,只记得外婆切苹果时,常伴几声沉闷的咳嗽。看她仔细地去除那些霉斑,我怯怯地问她:“外婆,好苹果呢?”她只是笑:“傻孩子,那些好的,都留给下一顿呢。”然而下一顿,甚至下下一顿,最终端上来的,仍旧是那盘已然剥去溃烂部分、模样已不“俊俏”的果肉。
外婆弥留之际,意识已如风中残烛般飘摇不定,却常常低语:“今年的苹果……还……没吃完呢。”病榻上的声音虚弱得如蛛丝悬于风中,却执拗地重复着。外婆耗尽一生精打细算,咽下无数本应舍弃的霉烂苹果,最终却连一个真正甘甜饱满的好苹果也不曾享用过。
母亲则完全不同。她接过外婆留下的那几棵苹果树,行事却有自己的章法。秋收之后,堂屋堆满苹果,母亲每日仔细检查,把开始变质的挑出来,毫不犹豫地扔进院角的猪食桶。邻居们瞥见母亲扔苹果,常会摇头:“这么好的果子,烂了一块而已,削削还能吃嘛。”母亲听了,也只是笑笑,并不接话。她转身从篮里挑出几个顶红顶亮的,洗净了,坐在小凳上削皮。削好了,她仔细切成月牙瓣,码在粗瓷盘里,招呼我们:“来,吃苹果。”清甜气儿立刻散开了。咬一口,果肉脆生生的,汁水足,带着一股鲜劲儿。
日子久了,我咂摸出母亲的心思。她扔掉的,不只是烂果肉。有一回灶膛边添火时,火光映着她的脸:“你外婆咳得厉害,怕是总吃烂苹果害的……霉点子底下,坏东西早钻进去了。”她拨弄着柴火,“有些东西,省下了,身子骨却替你记着账。”
这份明白,也落在别处。家里那几分薄田,往年总贪多种几样,瓜果蔬菜挤作一团,到头来样样长不好,收成稀稀拉拉。这年开春,母亲绕着地头走了几圈,回来便把几包菜籽收进了柜子深处。“贪多嚼不烂。”她说,“紧着最肥的地,伺候好两样就成。”她选了南瓜和豆角,秧苗间距留得宽宽展展。夏日里,藤蔓爬满了架,瓜有盆大,豆角挂得密匝匝,摘一茬长一茬,吃不完的晒成了干。母亲站在地头,看着那一片丰茂,额上的汗珠映着日头,亮晶晶的。
秋风吹过,院子里的苹果熟得通红,一筐筐摘回来,母亲依旧每日挑拣,将起了斑点的果子,利落地扔进猪食桶。日子就在这挑拣、晾晒和储藏里,滑进了又一个春天。窗外那几棵苹果树,枝条在早春的风里轻轻摇曳,枝头已悄悄鼓起米粒般大小的嫩芽,饱含汁液,蓄势待发。我削好一个苹果递给她,她含笑接过,目光投向窗外生机萌动的枝头,缓缓说道:“你看,今年新芽又冒出来了……只要树在,我们每天都能吃到最好的苹果。”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枝头的新芽在阳光里轻轻颤着,绿得透亮。
外婆的储藏室角落,那些蒙着灰的果子终归是烂掉了。而母亲窗前的苹果树,年年春天,新芽都准时冒出来。生命原本就是一棵会结果的树,枝头挂满时光赋予的或饱满或瑕疵的馈赠;所谓取舍,并非仅仅是扔掉一个苹果的勇气。其深沉处,在于当新芽再次萌生于枝头之时,我们终于懂得:与其囫囵吞枣所有而无一甘甜,不如在时间的锋刃上清醒地挑选——只为了能真正体味到此刻手中这一口清冽的甜。
取舍之间,生命才得以避开溃烂的宿命,而让甘甜在唇齿间真实地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