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涛
我站在泾渭分明的观景台前。
两条河在高陵相遇,一道蜿蜒的清浊分明线,既分明又融合,汩汩地向前流去。两条河相汇合一,在许多地方并不鲜见,但唯一却在高陵贡献了价值千金的四字成语与哲理:泾渭分明。
站很久了,脚踝似有河水的湿气漫上来。带着河泥特有的腥甜,我恍惚间分不清,脚下踩的是泾河的泥,还是渭水的土。于是,四处游走,停停转转。沿河北岸西行,泾河狭窄,水流潺潺,沙泥的河床上,散落着泾河石,被水流打磨得如柔顺的女子,温润如玉。岸边芦苇丛里,旭日东升照耀下,绒毛像镀了一层金边。微风吹过,苇茎摇曳,比远处村庄的鸡鸣犬吠更显幽静。
再往前走,转过一道河湾,跨过泾渭网红桥,宽阔的渭水扑进眼帘。河水浑黄,水量充沛,像极了北方的汉子,充满了脚踩大地的力量感。俯身细看,浑黄的河水,其实也主要是清冽的水,只是中间夹杂了黄泥丝,裹挟着一些粗粝的细沙,呼啸着,奔涌着,自西向东而来。岸边杨柳成排,没有泾河畔的葱郁,枝条被风沙吹得皴裂,却依然固执地摇摆着深深的墨绿。
走着走着,看见几个老婆子蹲在岸边洗衣。木槌敲在石板上,声响和流水声悠悠地传向远方——几千年来,一直如此吧。旁边的三两位老汉,正在收渔网。网眼被泥沙糊住,拉起时沉甸甸的,像捞起半条河的岁月。老汉告诉我,春秋时水流缓,泾是泾、渭是渭,较为分明;夏汛一来,两河都涨了水,比较难辨彼此。原来,泾渭分界线,会随日月更迭和时光流转,分分合合,时分时合,又合二为一……果然,自然和四季以及老人的生命里,藏着许多大道理。一位农民扛着锄头走过,裤脚沾满泥,见了我,笑着点头,说:“水面啊,看着分明;其实,河底是相融的。”
漫步走过渭河大桥,沿渭河南岸,折返往东走。长满滩涂的芦苇,被日光照着,被风吹着,雪白的、金黄的,极富诗情画意。远处农田里,玉米叶绿得发亮。田埂上的野花,引得蜂蝶飞舞。越过土崖,忽听见哗哗的水流声,荡漾着银铃般的笑声。原来,总有顽童在河边赤足追逐、打闹嬉戏,惊起成群结队的崖沙燕。它们身姿轻盈,盘旋河面,翅膀掠起的水珠落进河里,让人分不清是落进了泾河还是渭水。这些精灵儿的身影、倒影和倩影,构成了一幅自由的画面,叫人不由心生向往,不知能否再回童年,又何时乘坐空中飞车驰骋天际。
兀自走着想着,时而漫步,时而健步,又重回到泾渭分明。字典里书写的平面汉字成语“泾渭分明”,在眼前此刻变成了立体的、流动的、生动形象的;泾河的清与渭水的浊,相互纠缠,互相融合,不知它们是否真正同流?抑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看得久了,悠然觉得天地间宛如一幅流动的水墨青绿。从远古起笔,一道道笔锋,既分明又浑然天成,画出两岸烟火,写出人间美好。一对对青年男女在岸边幽会,散漫地走着,浓情蜜意地牵着手、挽着胳臂。垂柳枝拂动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河面霎时破碎,又很快复归于平静。破镜重圆生活的无常里,是怎样的命中注定?又该如何对镜无心?桥头拍照打卡的情侣,相拥缠绵,头靠在胸前,久久不分,着实令人歆羡。
夕阳时分,晚霞如锦,倒映两河里,波光粼粼而五彩斑斓。泾河的水光更明亮些,像铺满了金箔;渭水的色泽更深沉些,像流淌的蜜汁。两条河,肩并肩,手拉手,一路欢歌,滋育万物,润泽两岸,直流向远方。每一道波纹都像浅吟低唱的情书,每一片浮光都似低声细语的呢喃。渐行渐远,渐渐在岁月的眼眸里模糊了界限,不分彼此,不舍昼夜,融融东流去。
暮色渐浓,河岸上的人影稀了,只留下水流声在旷野里回荡。忽然明白,所谓泾渭分明,原不是为分清彼此,而是在各自向前的路上,相互映照对方的模样,也看清自己的方向。就像两条河,清有清的澄澈,浊有浊的厚重,最终都要去往同一片大海。
五千年的农耕生活与渔樵日子,在河里兜,在岸上讨,两条河像生活了多年的老夫老妻,相偎相依相携;生活就像河水,不急不缓却永不停息地往前流。
起身回家,鞋底沾满了水雾和泥土,已然分不清是泾河的泥还是渭水的土。晚风拂过发际,像两条河的味道,终于在夜色里,静静地,悄悄地,毫无声息,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