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勇
那个年代,师生们把大通床叫铺,且形象地称作浪荡铺。从字面意思看,多少有些偏贬义;实际上,准确形容出住宿状态和环境特征。
浪荡铺,其实是二十多米长的大通铺。长短宽窄各异的木板,被横的、竖的木柱子顶着、托着、捧着,生出蜈蚣一样排列有序、紧密有度的床腿的床。看似简易,倒也结实,睡了一茬又一茬的新生,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毕业生,每一块木板都有了记忆。多少年后,曾经一脸稚气的学生已走南闯北、成家立业,但每每提起曾经睡过的床铺,言语间满是眷恋和并未斑驳的青春留痕。
那时,山高路远,十里八村的学生就近上完小学之后,基本从初中阶段开始寄宿。我步入校园,已经是20世纪90年代初;女生宿舍在一层小二楼,男生只能止步于其外。男生宿舍位于教学楼东西两侧的一楼,百十平方米的空间,摆放着两张大床,中间只预留了一两米宽的一条过道。嵌入宿舍墙体的几扇玻璃窗户,已经残缺不全,玻璃是被操场上扔过来的篮球砸破的,是被宿舍里学生打闹不经意间碰落的,也可能是年久失修、风吹日晒、自行松动脱落的……这一大间叫作宿舍的房子,冬冷夏热;几十号学生就这样住在一起,像一个有门窗的集装箱,拥挤、杂乱,但也热闹。
尽管安排了值日生,但床铺下面不能清扫到的地方,总有从床铺缝隙落下的零碎食物,也就招来了觅食的老鼠。有时学生进宿舍,和往外逃窜的老鼠打个照面,都是习以为常的事儿。晚上躺在床上,能听见床下的老鼠争食打闹的响动,这是情理之中的事。环境是艰苦了点儿,但丝毫不影响学生的求知欲。当然更多的是习以为常,没有人将一些还没有消化的情绪带入窗明几净的教室,相反还能从宿舍里找到能量补充,也就顺势成为保障学业的大后方。
每天晚上,一大群十几岁的孩子,衣服脱到只剩下五颜六色的内裤,身体挨着身体挤在一起。不大的房子里,飘荡着青春的气息、浓稠汗液的气息,还有从皮肤毛孔里弥漫出来的其他可形容或不可形容的复合气息。总之,凌乱、狭小的床铺上,身体像瓦片一样层叠着,那不是暧昧或亲昵,是只能和只好如此。因为,发育中的身体和有限的空间无法达成平衡。另外,个头的高矮、体格的胖瘦、脾性的刚柔,都在床上这个小社会演绎着一种现实的生存法则。
每年春秋季开学时,来自四面八方的学生,背着拆洗干净的两床棉被到校,一床铺在木板上,一床用来晚上裹住身体。床铺靠近过道的那一端,齐刷刷地放着一排木箱子,值钱的东西全锁在里面。其实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无非就是干粮、装在罐头瓶子里的豆豉、吃饭的碗筷、几件换洗的衣服。也可能在只有自己才能找到的地方,藏着几元几毛的零花钱。爱美的或者条件稍好一点的,还会放着一把木梳子、一面镜子,或者冬天擦脸的雪花膏。
中午和下午下课后,宿舍里会迎来热潮。掏钥匙、开锁,从箱子里取出碗筷,一路小跑去打饭;然后端着热气腾腾的饭,陆陆续续回到宿舍,就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菜或豆豉,简简单单的一餐就这样度过。放在床头的箱子,就成了临时的饭桌,趴着、站着,或者坐在床上,欢实地从洋瓷碗里夹着饭菜狼吞虎咽,一阵痛快。边吃饭,边交流一些有用或者没有的事。这样的生活看似清苦,却也有滋有味。
晚上自习课结束,是宿舍里最热闹的时候。迫不及待地上床,嬉戏打闹,撒欢打滚,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学习的紧张这一刻荡然无存。浪荡铺上,分明是一群自在、快活的鸟儿。倦鸟终归巢,随着熄灯铃响起,一溜烟回到各自的床位,脱掉衣服,简单地叠起来,就是就地取材的枕头。头挨着头,脚挨着脚,带着倦意和尚未尽兴却又必须收拢的调皮活泼,渐渐进入梦乡。
夜已经深了,宿舍里并不寂静。打鼾、磨牙、梦话,此起彼伏;还有因为失恋而辗转反侧的、学习成绩不理想难以入眠的、不守课堂纪律被老师责罚的……总能听到床板吱吱作响。当然也少不了晚上上厕所,急匆匆地掀开被子,下床蹬上鞋子,一阵风跑出去,不大工夫又一阵风跑进来钻进被窝里。
春去秋来,寒暑相易,浪荡铺就这样被琅琅书声和欢声笑语感染着;一群离开家的孩子,在集体环境里憧憬着自己的未来,一些趣事、糗事也在重复上演着。直到有一天,毕业的钟声敲响。真正要离开校园的那一刻,收拾整理好行李,再一次深情地回望陪伴了自己三年时间的宿舍,每个人的表情都归于安静。再多的不舍,再浓的情谊,在跨出宿舍的大门前,都浓缩成一句话:相互保重,日后再见。
若干年后,同学相聚聊天,提及当年的浪荡铺,我自言自语:“不觉得那时的我们,像一簇簇裹着茧的蚕蛹,渐渐露出头,一副破茧成蝶前的模样?”大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许,每个人心中都留着那段青葱岁月,从未忘记当年的浪荡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