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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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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别调

日期: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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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8 品鉴       上一篇    下一篇

林海雪原雾凇奇观,雪树银花映晴空。(IC photo供图)

天山的雪岭,与云杉林相映成辉。 (IC photo供图)

  ○王海侠

  不同于花、云、月,雪与人的遇见,需要机缘。

  有的年份,整整一个冬天也见不到雪。雪之美,可遇而不可求。“一雪万人喜”,自古以来,雪总是给人意外和惊喜。

  枯寂冬日,水瘦山寒,万物敛藏,雪凭空而落,仿若宇宙孕育的花朵,随落随绽,大地因而灵动诗意,人心因而滋润鲜活。宏大的美,总是让人无言无措。该如何形容雪的美?古人在这方面尽情释放才华与想象力,为后世贡献了很多美丽的词语,也让我们见识到各种不同美感、不同风格的雪。

  “独往独来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沙声。”银粟是小小的雪粒,以粮食比雪粒,有烟火气。“盈尺白盐寒,满炉红玉热。”“雪飘飘,雪飘飘,翠玉封梅萼,青盐压竹梢。”白盐这个比喻来得质朴、接地气;青盐有些诗性,有色彩的微妙变化映在眼里,雪有时候会泛出极淡的青蓝色,所谓雪青色也。“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莫将带雨梨花认,且作临风柳絮看。”不论是白絮或是柳絮,都与谢道韫的思路如出一辙,这是大片的、松散轻盈、有绒毛质感的雪。

  “六花斜扑疏帘,地衣红锦轻沾。”“轻轻玉叠向风加,襟袖谁能认六葩。”“一枝方渐秀,六出已同开。”六花、六葩、六出,在没有放大镜的古代,人们的眼睛对准雪深度聚焦,发现了雪是六瓣之花的秘密。雪与玉,同样洁白晶莹,遂有人将二者同比。“漠漠复雰雰,东风散玉尘。”玉尘,是形如泥沙般细碎的小雪粒。“寒雀喧喧满竹枝,惊风淅沥玉花飞。”玉花,美则美矣,缺少让人眼前一亮的创新。“云容皓白。破晓玉英纷似织。”玉英比之玉花,多了一层含蓄和雅致。“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造物故豪纵,千里玉鸾飞。”这是带着豪迈英气的雪,雪作龙凤,飞向天外。

  无论有多少种新奇的比喻,雪最终还是被认为最像花,雪花是对雪最寻常的称呼。“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用梨花来比喻雪花,冬天也便成了春天。“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反过来,用雪也可以比喻梨花。正如“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雪如花,花如雪,花雪互喻,是古诗词中最美也最常见的意象。也许是因为雪太美,连字字珠玑的古人也有些词穷,只好反复将雪比作梨花、梅花、杏花……就连才气过人的苏轼也不能免俗,“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杨花之喻也不奇,与柳絮之喻相近。

  倒是欧阳修有意脱前人窠臼,提出咏雪之诗禁用“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银”等字,苏轼见老师如此,也急忙跟进,又增加了咏雪禁字“盐、鹤、鹭、蝶”等。对雪赋诗的难度增加了,不过欧阳修与苏东坡的实验大约没有成功,这不是古人才华的局限,反而说明雪之美感如此深入人心。

  虽然对雪之形色的比喻描述已臻极致,但美从来不会受困,另辟蹊径之后,雪成了具有色彩与动感的艺术。“雪似胡沙暗”“飞雪暗长天”“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雪明书帐冷,水静墨池寒”,这是绘画中的光线明暗变化,有阴云相伴之雪色,总是黯淡;若是大雪纷飞、天地俱白或雪霁云开,雪之明亮胜过可与日月同辉。“倩看飘飖雪,何如舞袖回。”雪在风中飘摇之态,正如长袖善舞的女子,“舞雪”是天地造化的舞剧,雪是唯一的主角,而风是导演。轻轻伸出手,让雪落在掌心,“回雪掌中飞”“雪态掌中回”,那雪便是赵飞燕了。

  庄子曾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雪正是如此。雪只是一色的白,古人却认为它有着鲜艳之色。“清诗舞艳雪”“艳雪凌空散”“素艳雪凝树”,最素净的,也是最艳丽的。这就如同说,白色是最亮丽的色彩,因它可分解为七色。或许,雪本也是彩色的,只不过如白光一般,在我们眼前只呈现纯洁。这就很有些东方哲学的意味了。孔子所言“绘事后素”,老子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有白色才有彩色,有雪才能显出冬天之不同于其他季节的独具之美。

  大雪之日,夜里听着雪静静落下,窸窸窣窣,如蚕食桑叶,如窃窃私语,声音极小又极大,极远又极近,极隐约又极真切,知道雪在落着,心里踏实,酣甜而眠。次日晨起推开门,“层叠远山全不见,惟一抹、白云横。”天地万物俱成一白,心底的尘渣瞬时被涤荡一空,仿佛有新我自旧我中脱出,慢慢走向理想之境。

  在雪中独游之人,胸中自有天地。大雪封冻一切的日子,人鸟绝迹,世界安静得好像天地未开,柳宗元独驾一叶小舟至江上垂钓。他钓的不是鱼,是思想,是灵魂。大雪三日,西湖边人鸟声俱绝,张岱独往湖心亭看雪,人世似乎缩小为一幅水墨画——云天山水都成混沌之白,长长的湖堤成一痕细线,湖心亭变成一个小点,而人不过如米粒一般。这样的时刻,扰攘尘俗便入不了心。

  张岱比柳宗元幸运,没有那么孤独,他在湖心亭上遇到了同样痴看雪景的人,虽是陌路,却是真正知音。只有情真之人,才会痴。他们是真爱雪的人。抛开了踏雪寻梅、围炉赏雪、烹雪煮茶的风雅与热闹,在雪中静默沉思的人,与雪有着相近的品质。所以清代文人张潮说:“因雪想高士。”这也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说的“澡雪精神”,在雪中洗去心尘,迎来精神的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