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志强
冬日的清晨，是被西安城墙根下那缕若有若无的茶烟点醒的。
出差西安。清晨醒来，便被窗外一片静谧所吸引。信步来到环城公园，冬日的晨光正柔柔地漫过古老的墙砖，一切都刚刚苏醒。天空尚未完全挣脱夜的薄纱，城楼与公园的树枝成了青灰色剪影，沉默地嵌在天地之间。寒气带着点泥土和解冻前的硬朗，直往人领口里钻。而在这片清冷里，最先温暖的是那些缓缓流动的人影，和他们脚边那一只只沉默的保温杯。
大爷们早已摆开了阵势。藏蓝色的棉帽，洗得发白的练功服，一双双厚重的老布鞋，在落了霜的青砖地上徐徐移动。他们打着太极，不像是在运动，倒像是在用身体与这座古老的城池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推手之间，是八百里的秦川风月；收势之时，是十三朝的过往云烟。在这场漫长对话的间歇，那只保温杯，便是最忠实的守望者。
我尤其爱看他们喝水的片刻。一位离我不远的老人，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气息匀停，这才缓步走向石凳。他并不急于狂饮水，而是先用那双布满深纹与老年斑的手，捧起那只漆色斑驳的杯子，像是在捂暖一件珍贵的器物。旋即，他慢慢拧开盖子——“啵”的一声轻响，在静谧的晨光里格外清晰。刹那间，一股白蒙蒙的热气，饱满而欢腾，从杯口奔涌而出。
那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是那样地具有“形体”。它不像开水沸腾时那般虚浮张扬，而是敦厚、瓷实，像一团被攥住的暖云，像一只精灵。它在他冻得微红的鼻尖前，盘旋、升腾，最终丝丝缕缕地融化在清冽的空气里。老人眯着眼，将嘴唇凑近杯沿，小心地喝了一口，并没有立刻咽下。水在口中微微一含，然后才专注地吞咽下去，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咕噜”声。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种全神贯注的享受，仿佛在品味水的清甜与滋润。每一口都如此，连贯的“咕噜”声，成了安静空间里最动人的节奏，让人不禁觉得，他喝的不是水，是某种能滋养灵魂的甘露。
那一刻，我站在不远处，竟看得有些发呆了。我忽然想到公文包里那只保温杯，却更像一个忙碌日程中的冰冷道具。它的存在，是为了解渴、提神，却从未给予我如此这般、仪式般的慰藉。我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总是在滚烫的焦虑与冰凉的疏离间仓皇切换，独独少了这杯口热气所代表的、不疾不徐的温润。
这哪里只是一杯水？这分明是日子本身熬出的茶汤。茶叶在杯中沉浮、舒展，将一生的苦涩与甘甜都毫无保留地交付于水；正如这些老人，将他们一生的波澜与沉静，都沉淀在城墙根下的方寸之地。这杯中的热气，便是被岁月熬煮后依然生生不息、生命本身的呼吸。它的根，深扎在西安这座古城的肌理之中。那水汽里，或许融着灞桥的柳絮，含着曲江的波光，响着雁塔的风铃，沉淀着钟鼓楼的晨昏。老人们每日来此，打一套太极拳，喝一口温香的水；他们吞咽下去的，是活着的、流动的长安。这历史，不在碑林的石刻上，就在杯口的氤氲里，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
风依旧凌厉。但看着那一道道持续不断、倔强升腾的热气，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安稳下来。这人间，纵有万千温凉，但只要这杯口的热气不灭，西安城墙下的拳脚不停，那份源自生活最本真的暖意，便总会在这古老的天地间，绵绵不绝地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