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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西安日报

包头印象

日期: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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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7 西岳       上一篇    下一篇

  □王卫民

  火车过了鄂尔多斯,渐渐感到几分寒意。包头城市的轮廓映入眼帘,难免内心有点小激动。

  父亲在那个年代从商洛山出走,过口镇,穿过西峡;哐当作响的大卡车,翻过秦岭,在蓝田县下车,走在街头。正欲往车站旁的小棚子买水喝的时候,一群和他一样衣衫褴褛的人,熙熙攘攘,往车站挤;许多人手持烧饼,饕餮的样儿,父亲咽了一下口水。从那一日后,被称为“盲流”人员的父亲,成为包钢的“黑市工人”。

  蒙古高原的风带着野性,呼呼地刮着。朋友是个作家,开车来接我,川流不息的汽车尾灯像天街之灯般璀璨、绚烂。

  已是夤夜,小街上烤肉摊儿生意兴隆,人来人往,多是年轻人。文友是从阿拉善过来的,在包头算是客,我称他“大哥”,因他说话常常带“格”音,例如“咋格你说要过来,今格等了你一天,后格你要去……”“明格看草原、后格看黄河……”他是作家,出过几部长篇,对旧民居兴趣斐然。他接站后,径直来到一家烧烤摊儿,已有几个包头作家在等候。初到包头,不说这个城市的雄伟、繁华,且说这些文化人的落落大方和热情,我就被感动了;有写长篇的,写长诗的,都是多年来在全国小有影响力的“人物”。

  夜深了,街上人渐渐稀落,喧嚣退去,文友们谈兴未尽;我初来乍到,对包头的风土人情很陌生,尽量不说话。可每当话题说到大秦岭、牛背梁,说到当代文学巨匠谁谁谁的时候,就把话题交给了我,就像很久以前一帮跑单“掮客”住骡马店大炕,歇下来无事,空唠闲话。晋人说太原有个大杨树,把天磨得咯吱吱;鲁人说泰山有个玉皇顶,星星就是玉皇顶的灯;轮到秦人了,说西安有个钟鼓楼,半截戳在云里头。话到这儿,众客皆无语,就由秦人去说钟鼓楼了。

  我还是收住了话。至于棣花古镇、荷花塘、白鹿原,话多了去了。朋友不饶,我说:“百闻不如一见,等你过来了有专人讲解,偌大的秦岭世界,非我三言两语能表达。”那个叫“水孩儿”的作家,在灯下一双风眼,偶尔眨巴一下,狡黠而聪慧,问我丹江是条江吗?我反问道:“酱油是油吗?”丹江是我家门口一条曾经行舟的河,祖上有人做梭子船,到龙驹寨码头交割,换银子,那才是几代人的事儿;丹江河成了小溪,痛啊。我调侃了一句,没有做正面回答。夜包头,祥和安静,就连偶尔出现的流浪猫叫声也那么温柔细软。我走到窗前,拉开落地窗帘,婆娑而迷离的灯光映照进来,不知谁家高楼上霓虹灯也挤了过来。

  此时此刻,我又想到了父亲。他那天就在蓝田县车站上了车,几经辗转来包头在钢厂当工人。村子人很羡慕,从“盲流”到“黑市工人”,再回村子时成了一名在包钢挣工资的人。回家的日子有限,父亲还是像他以前在村子里一样叼着烟锅,一锅抽完就从烟袋儿再摁一锅,再抽,呛呛的。他在包钢,村里没人知道他是干啥的,我和妹妹在学校被人称为“工人家的娃”。只有我母亲知道父亲是烧锅炉的,每月有白糖降温,还有肉票。发给他的白糖我喝过,是细细沙沙的那种,还有过黄砂糖;母亲用一个小罐儿装着,放在柜子里,来亲戚了才掏钥匙取出,捏一撮放到碗里,也没忘把捏过糖的手用舌头舔一下……

  我久久凝望着窗外,包头早已是大城市了,灯火阑珊的塞外人家已安详入梦。几只不知从哪里过来的一行夜鹭,从一束灯光的尽头掠过,没有一丝儿声息。打开一页窗的时候,新鲜的夜风吹了进来,是那样的轻柔、惬意、凉爽。

  由于兴奋,久久难眠,又想到母亲。她来过这个城市,是父亲领过来的,绕道北京再到包头。这是母亲一生出门最远的一次,是乡邻们最为羡慕的一件事。记得母亲把蒸汽火车头轮子说成是“蚂蚱腿”,说父亲烧的锅炉口像狮子大张的血口,说那烟囱高得看不到顶儿,只能看见黑龙从烟囱冒到天上……此后,母亲再没去过任何地方。那时月光下的傍晚,我们姐弟几个总是缠着她再说说包头啥样子。母亲就说,那地方老远了,大片地不种苞谷只种草;说有条河,人蹚不过去;说那里的羊肉不膻……说着说着,我和哥哥姐姐听着,就咽着口水。母亲说,河堤上的灰灰菜和咱们丹江河边的一样,好吃着哩。母亲说着说着,抬头看着月亮,说这月亮包头也能看得见,这会儿父亲说不定也在月光下……再后来,父亲被调去辽宁一个钢厂,关于包头的念想就没有了。

  辽阔的草原的晨曦,在一片恬静中把东边天际推出一轮朝阳。包头是一座不慌不忙而悠闲的城市,晨风从希拉穆仁草原过黄河,到了城市的那一刻,是那么干净、温厚而清爽,没有噪音。母亲来的那年,不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看的日出,说太阳是从高烟囱背后过来的;她没文化,却有太多的感慨,说那条河像丹江河泛洪时的水,咋就那样浑。她一定说的是黄河,说天高得很,落雨都不容易到地上。我站在赛罕塔拉城市草原,努力寻找母亲说的烟囱。湿地里一湖碧水清澈见底,有黑鲢像小潜艇游来游去。太阳白光照在郁郁葱葱的草地上,小白头菊、地丁花笑盈盈对游人点头。

  我知道,母亲来包头后,这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热土还在,热土上的包头人,一代代精神更加饱满了。黄河边,母亲一定来过松软的黄河湿地,芳草连天的黄河水岸,呛呛的河风吹拂了千万年,也吹走了母亲来过这里的脚印。我在湿地堤岸见到灰灰菜、马苋菜,也绝对是母亲说的灰灰菜、马苋菜,只是今天的人不吃了。

  “自古黄河贵德清”“天下黄河富银川”“九曲黄河壮中原”……关于黄河的说道与赞美不胜枚举。当我站在包头黄河边上的时候,有一种更加亲切的感觉,因为母亲来过这里。在我的印象里,黄河汹涌澎湃、势不可挡;但到了包头,特别是我眼前这段黄河竟如此平静。横跨在河面的大桥,车水马龙,过去就是鄂尔多斯;城市的影子在那一阵儿直照下来的阳光下,囫囫囵囵的倒影,随微波在动,听不到喧嚣和叫卖的嘈杂。明亮的水面,微波细浪,高楼玻璃上映出的光斑映在河心里跳舞;飞速而去的游艇,水花溅起落下,是那么欢快、轻盈、笑嘻嘻的,为河面平添了一分温馨;光斑碎了,碎成齑粉,把浪花染成一团金色水雾。瞬间,水面刚刚恢复,光斑又在原处跳动。

  硕大的黄河鲤,跃出了水面,看一眼认出了一个秦岭过来的老男孩儿;一入水又忘记了,再跃出来看看,老男孩已经远去,走进了黄河第一村。黄河堤岸垂柳拂杨,树影婆娑,篱笆下黄灿灿的野秋葵被蜂嗡嗡着。“第一村”的村味凿痕有点明显,但瑕不掩瑜,走在村巷,几乎被淡忘了的记忆再次苏醒。父亲掌过的犁,母亲一边用衣襟拭汗、一边簸的簸箕;蒙尘老风箱快朽了,却侧耳可闻母亲煮饭时烧锅发出清脆的声音;泥灶台水汽氤氲,玉米和菜的碴子饭香气扑鼻。

  村子里熙熙攘攘,你来我往,却没有一个能荷锄蓐草的人。稚童们十分好奇,总是问这问那的,领他们的大人也一脸茫然,说不清耧、耙、绳索、轭是做什么的。村道墙角,古槐树下似乎有人在扎堆儿,堆儿里的人摇头仰望天空说着“虹西虹雨、南虹黄河发大水”的农谚,有人在唠叨着立秋处暑百草结籽……一阵风潮扑面而来,我从幻觉中回过神。作家自身难以克服的多虑,多少都有点儿矫情。假如“第一村”的人仍守着祖上的犁、耙、绳索,披星戴月,重蹈祖上汗水摔八瓣儿的覆辙,原野上还会有智能农作的机器轰鸣?空中只能是雀飞雀落的原始、空寂,绝不会有洒农药的无人机。

  走出第一村,日将向晚,西向黄河的天际云蒸霞蔚,一片绚烂。天空与黄河无缝连接,从桥上疾驰而过的汽车仅成为移动的影子。须臾间,桥亮了起来。包头城的天空,被华灯烘托;家园就在前方,是天涯旅人归的向往。

  当夜色愈发浓稠的时候,城市、天空、黄河水岸金街……光亮璀璨、斑斓,幸福的包头人在甜美的鼾声中,将迎来又一个日出。包头的日出日落,都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