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孙卫
“教育是人的灵魂的教育，而非理智知识和认识的堆集。教育的本质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雅斯贝尔斯
抢救“伟功”
“这是一座精神宝藏”
说起2025年7月那次“偶遇”，36岁的王超依然激动不已，因为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座“宝藏”。
作为长安一中2008届毕业生，王超一直留意搜集母校各类历史资料。7月上旬的一天，他登录某旧书网站，照例在搜索框输入“长安一中”四字，一组实物图片随即出现，其中包括一份同学通讯录和一封发自清华大学的信。
看到这些，王超激动起来，他立刻询问卖家，得知还有三辆三轮车都拉不完的同类资料，且均属于同一个主人——张伟功。
张伟功是谁？王超很快从资料中找到了答案：张伟功，男，1955年至1970年执教长安一中的生物老师，担任班主任。
“仅看了几份资料，我就觉得张伟功是伟大的老师，他身上有很多特别可贵的品质。”王超说。
7月下旬，在东莞工作的王超赶回西安，在高陵区卖家处购买了其他关于张伟功的资料。
王超至今仍有些“后怕”。他说，之前已有少量资料被卖家出售，“再迟一点，这些珍贵资料可能就会永远散失。”
就这样，长安一中校友王超立下了“伟功”，使得这批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精神宝藏”可以完整呈现于世。
随着一份份泛黄文档的次第展开，张伟功这个名字逐渐生动立体起来。
张伟功是谁？
“他是天生的教师”
这批资料虽数量庞大，但其中并无张伟功的正式简历。在阅读了大量资料后，记者“拼凑”出了张伟功的人生轨迹。
张伟功生于1928年，山西交城县人。1937年至1951年先后在交城、太原、北京上学；1951年至1955年就读北师大生物系；1955年至1970年任教于长安一中；1970年至1972年任教于长安大兆中学；1972年至1978年在陕西省《卫生》教材编写组工作；1978年起在陕西教育学院工作，1989年退休；2021年去世，享年93岁。
张伟功从事教育事业34年，任中学教师17年，任教长安一中时期的资料最丰富，这或许说明在长安一中任班主任的15年是他教育生涯付出最多的时段。
翻看这些泛黄的信件及资料，能真切感受到张伟功身上那种“平凡的伟大”和“伟大的平凡”。
1960年，张伟功所带的高六零级二班46人参加高考，41人考入高等本科院校，其中3人考入清华、北大，2人考入哈工大，5人考入西安交大……在那个年代，能将农家子弟送入这些名校十分不易。
但学生的优秀只是张伟功“伟功”之“沧海一粟”。他真正的“伟功”潜藏在无数细节里。
王超给记者展示了一个“评语本”，粗糙的纸用线缝就，封面上有“草案”二字。翻开一看，是张伟功给学生写的评语，一笔一画，如印刷体一般。“你看张伟功老师何等认真！在他心中，给学生写评语是天大的事，因此才会在正式誊写前打草稿，而草稿也如艺术品般精美！”王超感叹道。
还有几本“优良成绩册”，98分、96分等分数用手一摸，有明显凸起感。“这分明是精美的手工制作！这些分数不是用笔写的，而是先剪下来再贴上去的，那么多学生，那么多科目，这是多大的工作量？！需要多大的耐心和细心？！”长安一中副校长韩超感慨着。
王超还拿出一份张伟功手绘的学生座位图，“学习好的帮扶学习差的，性格内向的配个性格开朗的，大个子靠后，近视眼靠前……”韩超解释：“排座位最简单也最复杂，想简单就随机分配，复杂起来就要深入了解学生，这样才能合理安排，让孩子们快乐互助，共同进步。这份手绘座位表倾注了张伟功老师高度的教育责任感。”
王超告诉记者，最近自己一头“扎”进这批资料，越看越感动：“如果真有那种天生的老师，那么张伟功就是！”
理想传承
两封清华园的来信
在这批资料中，记者发现了两封特别的信件，其中一封寄件地址是“清华大学校长办公室”，收件地址是“陕西省长安县第一中学”（今长安一中）。
这封信是张伟功1957年3月19日收到的清华来信。此前，他给时任清华校长蒋南翔去信，希望能得到一份清华简介。“那时信息闭塞，长安一中的高中生对大学只有朦胧概念，张老师希望能给学生提供指导，引领他们为理想奋斗。而清华校长办公室能给一位普通高中老师回信，也令人感到温暖。”长安一中校长冯岳君说。
这份现在看来简陋的清华简介在张伟功老师的班级中成为抢手读物。3年后，高六零级二班学生王李渤和杜志燮考入清华，孙文辉考入北大。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距第一封信发出6年后，1963年，一封从清华园寄出的联名信又在长安一中学子中激起热烈回响。
这封泛黄的信，今天读来也激动人心。“亲爱的弟弟妹妹们……我们衷心地希望你们根据国家的需要，再考虑自己的爱好和特长填写志愿。希望你们第一志愿填北京的学校。同学们，到这儿来吧！这里有党中央、有毛主席，这里是祖国的心脏。我们充分相信你们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有这样的能力。”
信末署名是清华大学冶金系王李渤、无线电系杜志燮，北京大学孙文辉等7名长安一中高六零级二班考入北京高校的同学。
一份清华的简介激发了王李渤、杜志燮考取清华的动力，一封发自清华园的联名信又点燃了此后一届又一届长安一中学子报效祖国的崇高理想。而这份理想传承的起点和纽带则是一名既普通又伟大的教师——张伟功。
回忆恩师
“他的字典里只有培育没有筛选”
时光，如此漫长，又如此忧伤。
2025年9月18日，9位平均年龄超85岁的长安一中老校友参加了张伟功老师追思会。
记忆的闸门打开，一场跨越时空的情感浪潮奔涌而来。
86岁高龄的张仲奇当年在张伟功建议下报考了哈工大，他因研发程控数字长途电话交换机作出重大贡献而获得1991年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三等奖。老人笑着说起张老师的“魔力”：“高一报到那天，张老师一见面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把我吓得一哆嗦。”
这让张仲奇至今仍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他刚升入高中，此前和张老师从未谋面。
张仲奇老人的疑问在这批资料中找到了答案。
原来，张伟功老师收集了高六零级二班所有新生的中考准考证及简历，并在开学前的暑假进行了“深入研究”。他甚至给每个同学制作了卡片，上有学生的乳名、属相、生日等信息。“甚至连我家到学校有多少里路张老师都知道。”张仲奇说。
面对要相处三年的近50名新生，一个新班主任可以在朝夕相处中慢慢了解，张伟功为什么这么急切地对学生投入感情呢？
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对教育的热爱。
79岁的段文涛记忆中的张老师30多岁，身高1米78，留大分头，穿褪色的蓝中山装，高大、干练、朴实。他尤其重视体育，每天早晨六点，起床铃声刚响，就在铺舍窗外拉亮电灯，敦促大家起床，再带领大家沿公路跑步，高中三年从未间断。“在张老师的严格要求下，同学们体质普遍都好，这让我们受益一生。”
说到此处，段文涛老泪纵横：“张老师，我想对您说，您是我们心中永远的班主任，您的学生很想您！”
在86岁的黄春林看来，张伟功还是一位帮助学生改写命运的“恩师”。
高二刚开学的一天下午，同学杜志燮对黄春林说，因为家中困难，想退学回家劳动。还没等黄春林给张老师反映此事，第二天上午课间，张伟功就先找到了黄春林。“张老师问：‘我发现杜志燮情绪低落，你俩关系好，他有没有向你说什么？’我赶紧把情况说了。张老师听后表情沉重，但他让我转告杜志燮，让杜志燮安心学习，一定会有办法。”
后来，杜志燮申请到了每月10元的甲等助学金。“10块钱在那时就是救命钱，正因为张老师给了他一颗‘定心丸’，杜志燮才能继续安心读书，起初在班里成绩并不突出的他更加勤奋，最终考上清华。”黄春林感慨道。
张伟功和学生们格外亲近，不仅在校时如此，工作后还是如此，甚至在张老师垂垂老矣之时，师生之间依然情如父子。
100多封师生往来的信件已然泛黄，浓浓的感情仍充盈其间。有学生感念“在劳动时，张老师比谁都干得猛，抬土时为了让学生承重轻一点，他总是把土筐绳子往他那边挪”，有学生因生活困难向张老师借钱，还有学生给晚年清贫的张老师买彩电……
“张伟功老师始终坚持立德树人，他的字典里只有培育，没有筛选。他用无私奉献定义了老师这个光荣的词汇，定义了师生情的崇高内涵，他的行为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学生的人生观，奠定了学生向善向美这一终身幸福的基石。”长安一中校长冯岳君说。
伟功“新生”
让他的精神永久流传
张伟功只是一个普通教师，但他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耐心、细心、爱心，书写了教育的丰“功”“伟”绩。其教育理念核心是“爱”，爱祖国、爱教育、爱学生，他的非凡之处是将这三种爱发扬到了极致。
作为毕业于长安一中又执教于长安一中的教育工作者，韩超觉得张伟功老师留下的这些资料应充分挖掘其价值，使其为新时代“为党育人、为国育才”的教育使命注入精神养料。“比如，张老师笔记中有大量德育、智育、美育、体育的教学方法，对教学有借鉴意义；这份‘值周老师轮流表’上有要求教师‘同学生一起上早操’的规定，对学校管理有参考价值；张老师留下很多‘评语本’，他给学生做评价时的认真和谨慎令人难忘，这对我们理解师德师风、立德树人都有现实意义。”
至于如何把张伟功留下的精神财富发扬光大，韩超表示将在长安一中校史馆里开辟张伟功事迹、资料陈设专区，让师生缅怀这位平凡而伟大的老师，并通过发现和培养更多这样的优秀教师，使其精神焕发新的时代价值。
而王超还有更大的梦想：“我们既然重新发现了张伟功，就不能再失去他，而应该让他的精神永远流传。他既是长安一中的宝贵财富，也是全社会的宝贵财富。我希望有关部门可以据此设立青少年德育基地和师德师风教育基地，面向社会开放。我还希望把张伟功的事迹拍成影视剧，搬上大银幕。”
少陵毓秀，潏水怀德；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一生耕耘，诠释师者担当；一世坚守，书写教育誓言。
在立德树人的漫漫征途上，张伟功老师用心用情做“小事”，但串联起来，竟成“伟功”。
何其幸运！我们“找到”了张伟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