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绪林
老秦住进3病室那天,天气阴霾,窗外的梧桐叶正打着旋儿往下落。
护士推着轮椅,把他送到靠门的床位时,他看见靠窗的床上坐着个穿条纹病号服的老者,面目清癯,带着金丝眼镜,估摸年龄与他不差上下。
老秦的到来,让“金丝眼镜”有点兴奋。他面带微笑,主动跟老秦打招呼:“我叫李国栋,退休前在大学教书,今年六十八了,腰椎间盘膨出,可能要做手术。”老秦赶紧回应:“哦哦,我叫秦满仓,七十了,跟你害一样的病。”“你是老哥啊。”老秦讷讷地说:“多糟蹋了两年粮食。”李国栋哈哈大笑,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住院一周了,没人陪伴,身边没个说话人,可把他憋坏了。
两人就这样认识了。闲聊时,老李知道老秦是个朴实憨厚的农民,一辈子都在土地里刨食。他有一儿一女,老伴也健在,儿子在乡镇小学教书;女儿没有固定工作,带着孩子,闲时打打零工。老秦也知道了老李是教授,老伴去年辞世了。老李也是一儿一女,都很有出息,一路名校读到博士,毕业后双双出国发展。
老李一聊起儿女,脸上就禁不住地自豪,眉飞色舞地讲着孩子们在国外的成就,那些陌生又洋气的地名、令人咋舌的工作成就,似乎像一道道光环笼罩着他。老秦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一个老农民,没出过远门,更没坐过飞机,那些国外的生活对他来说遥远又模糊。他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听着,脸上偶尔挤出一丝羡慕的笑容,心里泛起一阵失落,觉得自己的儿女和老李的儿女比起来,实在差得太远。
两人的病情,都需要手术。手术那天,老秦先被推进去。麻药劲儿过去时,他睁开眼睛,看见女儿小英正用棉签蘸水润他干裂的嘴唇,儿子蹲在床边揉他发麻的小腿。他脸上显出欣慰的笑容。老李的手术安排在下午,出来时床头多了束空运来的郁金香,花瓣上还凝着水珠。
第三天清晨,老秦被压抑的抽泣声惊醒,只见老李侧身蜷成虾米,手机滑落在枕边。老秦的女儿小英,这些日子一直陪护在父亲身边,见状忙轻手轻脚走过去,只见手机屏幕上是条微信消息:“爸,请个护工吧。我工作实在太忙,回不来。”她便把床头柜上凉透的参汤换成她刚买来的小米粥,双手捧到老李面前,柔声道:“叔,喝点小米粥吧。”老李赶紧抹了一把眼睛,接住碗,喝了一口,只觉得热乎乎的,不听话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这天中午,老秦正在喝女儿熬的棒骨汤,忽然闻到股异味。他转过脸,只见老李的脸涨成猪肝色,被子鼓起可疑的弧度。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伸手按响了呼叫铃。少顷,护士来了,见状皱着眉说:“护工吃饭去了,您再忍忍吧。”说罢,扭身走了。
老李脸色很难堪,欲哭无泪。这时小英走过来,轻轻掀开被子,黄褐色的污渍在床单上洇开,她眉头都没皱一下,说:“叔,我扶您去卫生间洗洗,换换衣服。”“不不,使不得,使不得……”老李满脸通红,又羞又急。老秦说:“这有啥使不得的?让娃帮你洗洗换换。”老李还是不肯。“叔,您就当我是你的女儿,别见外。”小英一脸的朴实真诚。老李颤抖着双手,握住了小英的手,眼泪砸在小英的手背上……之后,老李床头多了个手工编织提篮,小英每天变着花样带两份饭,把米饭做得软糯可口,把西蓝花掰成小朵,把鱼刺剔得干干净净。
时光在流淌,老秦和老李的身体都在慢慢康复。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没有了最初因儿女成就对比产生的落差,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友情和温暖。出院那天,老秦和老李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互道珍重。他们彼此明白,此时一别,也许不会再相见;但这段在病房里共同度过的日子,将成为彼此生命中一段难忘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