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依衣
若要寻觅中国文学里最清寂也最丰饶的雪景,还须得往唐诗里去。
那里的雪,不单是自然景象,更是一种文化的笔意,一种精神的皈依,飘飘洒洒,落满了千年的卷帙。
这雪意,先是一种阔大的寂寥。柳宗元那二十个字,仿佛亘古的孤绝。“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天地间所有的生机与热闹都被这无边的白吞噬了,只剩下一个“孤舟蓑笠翁”,在宇宙的绝对寂静中,“独钓寒江雪”。这钓的哪里是鱼?分明是与整个冰雪世界对峙、不屈的魂。
这雪,又常伴着温暖的慰藉。想想那样的夜晚,风雪交加,行路之人该是何等凄惶;而白居易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便将这凛冽化作了红泥火炉边的暖意。那欲雪未雪的黄昏,云层低垂,寒意侵肌,正因如此,那一杯酒的邀约才显得那般珍贵。这雪,是人间温情的试金石,它封住了门外的世界,却让屋内的情谊愈发醇厚。高适的“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何其壮阔苍凉!而后文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正是这风雪背景里迸发出的人性的光辉,悲慨而不失豪迈。
唐诗中的雪,更是时间的刻度,是征人思妇共同的背景音。李白用“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写北地的苦寒;夸张的笔触里,是戍客难以承受的乡愁。那雪是巨大的,沉重的,一如思念。而在少妇的眼中,雪又是阻隔的、无情的。“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那纷扬的雪,隔开了沙场与深闺,让相思都变得漫无边际。岑参的雪则奇崛得多,“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大概是文学史上最明媚的一场雪了,以春景写冬寒,在绝域之中生出无限的烂漫与生机,这是盛唐才有的气度,能将苦旅都化作壮游。
然而,我最倾心的,还是王维笔下的雪。那是一种空灵的、禅意的静。“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夜里听闻风吹竹响,清晨推门,便是一个皓然无声的世界扑面而来。一切的喧嚣都被覆盖了、洗涤了,只剩下山林的本来面目。“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而那雪是“洒空”的,纷纷扬扬,却更显深巷之静;那素白是“积”着的,铺满庭院,反衬出天地之“闲”。这雪,不在钓,不在饮,不在思,它自身便是圆满,便是终结。它让世界回归到最原始的状态,也让观者的心沉静下来,与这白茫茫一片大地真正融为一体。
唐人笔下的雪,有生命力,是孤高的,也是温情的;是苦寒的,也是壮丽的;是阻隔的,也是开阔的。它落在诗人的心头,晕染出千百种意绪,最终凝结成汉字,成了中华民族诗歌审美里一脉清冷的源流。当我们冬日临窗望雪,那些沉睡在典籍中的诗句便会悄然苏醒,与我们一同观看这千年不变的、洁净的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