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鑫
闲暇的时光里,人们会给心灵找份慰藉,歇歇脚、休休心。
我的先生,一度喜欢在工作之余冲杯甜腻的速溶咖啡。可随着年纪增大,让他沉醉的甜汤却成了健康的累赘。我几番提醒、几次唠叨后,他终于同意放下咖啡杯,跟着我喝起了茶。
为了引起他对茶的兴趣,仪式感总是要有的。我开始尝试围炉煮茶,当然,我也是“煮茶师”的不二人选。我先在网上精心挑选了一只小巧的老铁茶壶,加入热水,然后放入几片陈年的普洱或一小撮红茶,再将其置于炉上,让它“咕嘟咕嘟”地煮着。随着茶水的沸腾,淡淡的茶香开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拿出小巧的红泥茶碗,将茶汤缓缓倒入,香气便四散开来。我先生端起茶碗,轻啜一小口,微微笑着,表示满意。从他宁静满足的表情,我就知道茶汤显然洗净了他一天的疲惫,又在这初冬的夜,温暖了他的心。
煮茶时,我总会想起山东老家的父亲。父亲爱喝茶,从老甘烘(又名黄大茶)到西湖龙井,从碧螺春到大红袍,他都喜欢。上世纪八十年代,物质比较贫乏,家中最多的就是老甘烘,父亲与母亲闲暇时常常一起煮茶。记忆里的冬天,外面天阴沉沉的,有时还纷纷扬扬地飘着雪,母亲会拿一个陶壶放在小铁炉上,一边剥着花生或纳着鞋底,一边煮茶。而父亲则坐在一旁,悠闲地读着报纸。母亲手巧,有时会丢两颗红枣进去,偶尔也会切两片苹果或梨。屋外天寒地冻,屋内却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茶香与果香。多年后,我在奶茶店看到各种水果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四十年前母亲煮的茶汤,那枣香,那苹果香,那梨香……那混合的茶香,早已沉在了我心底。
我们兄妹三人都离家很远,母亲去世后,家中便剩下父亲一个人。每到冬季,爱茶的父亲也会学着母亲的样子,自己煮茶。虽然年纪大了,他不再喝浓茶,但哪怕只有几片茶叶,他也会烹煮一番。他的煮茶方式非常简单,通常只取一小撮红茶或普洱,放入盛水的玻璃壶中,然后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茶叶在壶中翻滚。父亲常常会陷入沉思,有时还会露出笑意,他也许想到了三个子女幼时绕膝的情景,也许在思念早逝的母亲。茶煮好后,父亲拿出他用了几十年的老茶碗,手微微颤抖,缓缓地将茶汤倒入其中,然后又双手捧着茶碗,轻轻地啜饮着。每天,已经八十岁的老父亲都会按时按点地煮茶,雷打不动。那缕缕茶香,仿佛能驱散他心中的那份孤独与寂寞。如今,我在远离家乡的江南煮着茶,感受着茶汤翻滚带来的心安。我仿佛听到了母亲在茶壶前的低语,仿佛看到了父亲喝茶时的样子。来自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父亲、母亲,他们对生活的热爱与乐观,如茶香一般熏陶、感染着我。
茶,不仅解渴,更能走心。煮茶的时候,我仿佛看到茶山上采茶的茶农,仿佛遇到了同样喜欢煮茶的陆游。陆游在《自法云归》中写道:“落日疏林数点鸦,青山阙处是吾家。归来何事添幽致,小灶灯前自煮茶。”我无法和陆游共煮一壶茶,可当微闭双眼,我仿佛穿越时空,和陆游对饮茶汤。想必坐在我面前的他,自是长衫飘飘,一边喝茶,一边轻捋胡须,宦海沉浮,都如茶汤般,虽有翻腾,终也会归于平静。
明代董纪喜欢用雪水煮茶,他曾在《雪煮茶》中写道:“梅雪轩中雪煮茶,一时清致更无加。销金帐底羊羔酒,莫向陶家说党家。”雪水煮茶,颇有天地合一的意味,纯净的雪水,碧绿的茶叶,超凡脱俗的感觉,沁人心脾。而陆游,也像董纪一样喜欢用雪水煮茶;更妙的是,他为了煮一壶好茶,连茶灶都会搬出去,他在《雪后煎茶》中写道:“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这份对茶的虔诚,让人无比动容。
如今,正是初冬时节,在我的影响下,先生早已放下了咖啡杯,习惯了茶香,那只老铁壶依旧在炉上咕咕作响。茶汤入喉时,我想起老父亲在给我的微信里所写:“冬天,家中虽有暖气,却不及煮茶来得温暖;日日煮茶,感觉你们都在身边,不曾走远。”
原来,心灵的慰藉,煮一壶茶就够了——它连着父母的光阴,守着我们的当下,也将温暖往后的每一个日子。生活就是这样,如茶汤般简单,却足够安顿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