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
背着半袋猕猴桃,我走在落满枯叶的山路上。
山路高低不平,走起来就像踏在弹簧上,上一脚还踩在高处,下一脚却一闪,似乎要踏空。
这条路,曾经在一个夏日的傍晚走过一半。山里的夜晚来得早,太阳一落在山背后,天就黑了,似乎有什么扯着太阳的脚,刚刚还在橘色的晚霞中发散着耀眼的光,一瞬间便被拖拽着隐了去,像遭了歹人袭击一般。于是,那个炎热明亮的傍晚,走到这条山路的一半,便在瞬间的暗黑中折返。依稀记得,这条山路,满目青翠,眼睛跟浸在山泉中似的,周身凉沁沁的。今天再来,已是晚秋,太阳穿过杨树、核桃树脱去枝叶的树身,直直地落在地上,犹如没有大门的人家,眼光长驱直入,一眼穿过敞开的门,看见堂屋桌上卧着的猫。
褪去满身碧绿的绒装,路边这棵笔直粗壮的杨树只余几笔枝干,线条般静静矗立,像是孩童初试画笔的画作。树顶偶有几片褐色枯叶在枝头摇动,树下早已是满地枯黄,人走上去,沙沙的声响,惊起半坡深林里一只路过的松鼠,举着毛茸茸、鸡毛掸子似的尾巴,惊慌地眨着黑豆样的眼睛,蹦跳着没入林中。挂在枝头的零星枯叶,偶有一片打着旋儿落下,“咚”的一声,根蒂触地的瞬间,土地发出短暂沉闷的声响,复归寂静。
各色枯叶铺满山路。鹅黄、浅黄、金黄、驼色、黄褐、浅褐、深褐,那些渐变的黄与褐,深深浅浅混在一处,满地便是暖色调的调色盘,为大地铺上厚厚的绒毯,也唤起心底那个叫“暮秋”的词。最是橙黄橘绿时,秋,四季中的显学,这一刻,具象在落叶间,铺满眼底,也铺满心间。踏在落叶上,柔软的触感漫上来,一如踩在薄被上,轻柔地托起我的双脚,也托起人心底里的安稳。想起母亲,和她那双厚实的手。在柔软的托举里盘旋而上,人心里漾起温柔的心绪,静静地,犹如此刻山林。
狭窄的山路两旁,依山势栽植了猕猴桃,正是果子成熟时节,枝叶间圆润饱满的果实闪烁着,毛茸茸的在行将枯萎的硕大叶片间探头探脑。一行行弯腰驼背的树身,在上升的梯田样的田地里逐渐蓬松,一层层披挂着满树的生趣,爬向山顶。这片漫向山顶的猕猴桃树地,便有了海浪般的形态,直至与天相接。树下,野草们蓬勃着绿意,在潮湿的土塄上热烈生长,与路两边依旧油绿的灌木遥遥呼应,在湿润的泥土里尽享晚秋最后的温暖。行走在波浪般的夹道里,犹如航行在大海阔大的海面上,我的背影被拉得很长,是深海里孤独的帆,向着海天相接处远行。
盘旋的山路将我带到山顶。山下色彩斑斓,金色的银杏披挂着满身浓黄,点染在起伏的山峦上,让漫山的韵味活泼跳动起来。离太阳近,和暖的秋阳笼在头身上,格外温暖,仿佛太阳不是照耀在头顶,而是被我抱在怀里。山河阔大,寒意渐浓。伫立在山顶,逡巡于巨大的空旷中,我依然小如草芥。
一片猕猴桃地里,依稀有人影晃动,偶尔的说话声被风捎上来。一步步踱下来,山路拐弯处的猕猴桃地里,一对中年夫妻正在树下分拣成熟的果实。一筐筐刚刚采摘下来的果子,泛着莹润的光,静静躺着,热闹又无声。夫妻俩黝黑的脸庞,透着笑意,问起来,是分了大小果,以便区别售卖。山上树地里的售价,自然便宜,一来是自产,二来零星售卖以减去运输的重量。选中一筐,要了一半的果子;那始终笑盈盈的妇人,轻盈地将果子倒入腾出来的塑料口袋里,丈夫的手满是裂纹,张着那黑灰色的袋子,一声不响的默契里,是此生相伴时岁月的额外赠予。纤瘦的妇人,拎起袋子掂了掂,仰起瘦削而黝黑的脸庞,依旧笑盈盈地说:“二十多斤,你给二十就行了。”她麻利地拿出手机,设置好,伸到我面前。付款离开时,手里递过两个果子,“你尝尝,这两个在树上熟了。”果然,清甜莹润,山野的气息布满胸腔。
背着这袋猕猴桃,徐徐下山。腰疾与腿疾的双重折磨,已让我多年不再负重,何况要从山顶背负至山下。可满心里,却充盈着欢喜,似乎这袋子里装着我历经四季的收获。行走在依旧崎岖的山路上,猕猴桃随着高低起伏而轻轻滚动,它们温柔地摩擦着我的背,犹如背上有着母亲的手。太阳依旧暖暖的,在身后照着我背负的猕猴桃上,用暖意护送我下山。行走在波浪般的山野里,也行走在秋天里,心里洒满阳光。
远处,山峦起伏,山野在深秋里驶向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