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勇
水边的村子,被山围着。
或远或近的人,都把我的故乡称作吴家沟,只是习惯性地隐去了沟的闭塞和贫瘠,但多了一份实实在在的情感,并不回避沟的前后左右皆是和天空离得很近的山。沟里的水,是从山垴上流下来的,沟里没有鱼虾,但有此起彼伏的蛙鸣。
打我记事起,就记得长辈们将这条沟唤作大沟。大,是情感上的初始认同,也或者对于偏居于此的族人而言,大沟和大山、大树、大风、大雨、大鸟、大虫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他们只是想简简单单地高调一次,让山外的人知晓,这条溪流是村子里最拿得出手的景致。
穿过吴家沟这个小村庄的溪流,是村民精神信仰的一个标注,是情感血脉的外露和铺展。和我们的名字一样,大沟是出现在生态档案上的真实姓名。显然,这是先祖对一条溪流的尊重,他们希望自己身旁的大沟能和乡村大地上所有的溪流一样,具有可被尊重的身份感。
若干年后,在我目睹和相逢了很多条溪流之后,依然认为,吴家沟的沟完全可以用大来形容。最为要紧的是,即便是久不落雨的年份,沟里的水依然哗哗流淌,没有丝毫的旱象。不曾断流的大沟,就这样被称为一个村子的脸面,也顺势成为大自然不经意间雕刻出的生态LOGO。
一个村庄如果能有一条溪流,这个村庄定然就有了灵气。至少,和高耸的群山相比,溪流的温婉可以软化并滋养更多的生物,大沟也不例外。沟的两岸,依次是稻田、旱地、屋舍;一条通往其他村庄的道路,再高处是群山之巅。站在村庄望山,总感觉天上的云朵好似山顶的草丛中升腾的雾气。那份纯净的白,更显得天空之蓝,也愈发映照出山上草木的苍翠。山脚下的沟水,在某一处聚成潭,像一面镜子,蓝天和群山的妆容一目了然。沟里的每一滴水,都精神饱满,都是那般自信从容。也可能溪流明白,在辽阔的乡土大地,山水相拥才是真正的浪漫,山水相伴才是真正的繁华。水波潋滟,其实和都市霓虹一样,有一份不易察觉却可用心感受到的蓬勃。
可能是受到大沟情绪的感染,沟里的人并不畏手畏脚;相反,他们具有更强大的改造能力。生活在低处,也更懂得去托举,似乎内心憋着一股劲儿,在四季轮作中,让日子愈加体面和丰赡。他们真实地生活,并且善于从生活中发现乐趣,从不会把烦恼锁在心里。也可能是水流的声音丰富了他们本真的想象,总感觉连溪流都哼着山歌,为什么不能在生产间隙打开自己的音腔。这份乐观和豁达,让整个村子的格局也在变大。每个人的脸上,都能看到水洗般明净的笑意。就算再苦再累,他们总能寻找到代谢的出口,让心间永远明澈,让眉间充盈着喜乐。大沟就这样润物无声,改变并改造着一个村庄的人文风貌,也成就了吴家沟的精神面相。
沟里住着十多户人家,绝大多数都姓吴。一些老宅,应该有上百年的历史,门前的青石台阶被岁月抛光打磨得温润顺滑。石墙和屋顶的瓦片,是另一种形式的卯榫结构,并不古色古香,但也经得起风雨的侵蚀。从散布在山坡上的坟茔来看,祖先在此居住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在老人们不太准确的叙述中,祖先移民至此,具体的年代可能只有大沟记得。当然可以确定的是,先祖之所以在此落脚,应该和大沟有关。有水的地方,总能给人希望和力量。当初与山水相见的第一眼,让祖先就坚定地留下来,这样的缘分让族人更加懂得感恩。在往后绵延的岁月里,每一次走近溪流,总能感受到血脉里有一种莫名的暖意。
沟边的稻田最是幸福,甘甜的溪水沿着堰渠缓缓流入,收获的稻米总能尝出一份独有的清香。在我小时,沟里的人把米饭当作大鱼大肉款待客人,他们一日三餐更习惯面食。海拔较高的坡地收获的小麦,用石磨磨出雪白的面粉,在质地和手感上接近稻米的光滑。这些主要的农作物,被沟里的一汪好水变戏法似的,以雨水、露滴、雾气的方式哺育着、滋养着,渐渐生出细腻的脂肪层。在庄稼人的心里,大沟就是一个村庄的奶瓶。
村民和沟里的水,有一份天然的亲热。在田里干活累了,就蹲在沟旁,掬一捧清水洗个脸,顿时感到神清气爽。近水的大树,很少修剪枝叶,树冠为大沟撑起一把大伞,也在沟两旁围成一道草木的栅栏,护着溪流渐行渐远。一些有了年岁的古树,如同慈眉善目的老者,目送着溪水一路东行。更像迎亲的队伍,从远山将溪水迎接进村。大树裸露在外的根须,从沟里汲取着清流,让油绿的树叶多了水色。入夜,树叶在月光下将水汽酿成露水,然后奉还给溪流。这样循环往复,在凌空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塔,高天厚土和草木清流保持着最原始的代谢。
沟里的水,在几十里开外汇入汉江,在更大的水面诉说着山里的所见所感。沟里的人,和沟里的水一样干干净净,耕读传家,礼待稼穑,笑脸也如溪水一样清澈。沟里人的秉性,其实就是山、水的秉性。在山水的怀抱里,一个家族赓续着、繁衍着,也在奔忙着、守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