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翔
晨雾如纱,将初冬的莲花湖染成一幅水墨画。寒风掠过,荷叶相碰,传来簌簌的清越之声。
盛夏时,这里接天连碧,翠盖红妆,时风掠过,绿浪翻涌,粉靥凌波,引得无数蜂蝶俏立、游人驻足。而今,偌大的莲花湖一片空洞岑寂,往日亭亭玉立的荷盖,褪去了葱茏的青翠,蜷曲着枯黄的边缘,如蝶翼收敛,叶面斑驳,像被时光揉皱的宣纸,静静地浮在水面。荷梗瘦硬如铁,虽已失去挺拔姿态,却仍以倔强的弧度斜斜撑起莲蓬和残叶,宛如老者拄杖而立,每道褶皱里都藏着故事。
莲蓬低垂着饱满的籽粒,在风中轻轻摇晃,每一朵莲蓬都是沧桑岁月掇菁撷华的凝铸。水珠顺着残破的叶缘滚落,砸出细碎的声响。岸边垂柳枯叶凋落,芦花染白,水草褪去绿色,浅黄的茎秆在风中摇曳,将一湖清水染得愈发清寂。那些残荷,或直立,或横卧,或交错,或弯曲倒伏,对影成趣,组成了千姿百态的几何图形,勾勒出一种静美安详的冬日景致。有的似在垂首沉思,有的却还倔强地舒展着一角,依稀可辨昔日丰腴的轮廓,只是那轮廓里盛的不再是流光溢彩的生命,而是一汪阅尽炎凉的静寂。那素白的残荷,不是终结,而是一种沉淀,一种引而不发、关于来年的诺言。
就在这朦胧之中,一抹灵动的身影跃入眼帘——一只翠鸟不偏不倚,轻盈地落在了池塘里最干枯的一根荷梗上。小巧流畅的身段,裹着宝石般的羽衣——头顶的蓝是揉碎的晴空,颈间的白是裁下的云絮,胸腹的暖棕像浸了阳光的蜜糖。红爪轻扣着干枯的荷梗,身子稳如山、轻如云。长而尖的喙,是它瞄准池底游鱼的“利器”,却在这一刻,凝在残荷的褶皱上,衬得枯卷的荷叶都有了生动的轮廓。它低头啄理羽毛,便散落几滴露水,抬头望向远方,忽然一动不动,如雕塑一般,似在思考鸟生,只有蓬松的羽毛在风中轻轻抖动。光线时明时暗,残荷的褐是冬天的底色,翠鸟的蓝是撞进来的春,两种色调交织在一起,极像一幅晕染渗开的淡墨水彩。片刻后,小鸟已跳到水草之上,水草纤细的茎秆被压得弯了腰,却依然顽强地支撑着这小小的生灵。风从螺丝垴吹来,周遭如此之静,静得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叽叽,小鸟欢快的叫声打破了湖的静寂,然后一抖翅膀在水草荷梗间来回穿梭,时而驻足,时而跳跃,姿态变化不定。它的每一个动作,都与枯荷、莲蓬、芦苇、水草、湖水相映成趣,每一个瞬间都构成一幅美妙的画面。残荷的静,是“尘不动”的定;鸟羽轻振,是“水无痕”的慧。残荷鸟影,像一粒轻快的音符,在初冬的萧瑟乐章里奏响了温暖的旋律。没有了夏日的姹紫嫣红,这湖残荷却因了这只小鸟,生出了别样的诗情画意。
莲蓬的孔洞里,藏着去年的莲子;荷梗的裂纹中,渗着今冬的寒意。小鸟恰好站在光阴的裂缝上:爪下是“荷尽已无擎雨盖”的往昔,目及处是“池塘生春草”的明天。这正是“旧”与“新”最微妙的交界,脚下是完整的凋零故事,眼中是即将萌动的无限可能。
凋零,不是失去,而是生命最坦然的“留白”。这空寂的莲花湖,恰恰诠释了《菜根谭》中的智慧:“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万事万物,事来则应,过去不留。心若能像这初冬的莲花湖,映照一切而不被牵绊,方能获得真正的自在。
看这残荷,繁华落尽,方见本色。空掉所有,反而承住了晨露、清风,和一只小鸟的全部重量。这份“空”,不是贫瘠,而是容纳万有的基础;这份“寂”,不是终结,而是写给未来最沉静、最丰盈的信。
看过国画《残荷雀影》,以残荷为骨,雀鸟为魂,在古纸的斑驳底色上,勾勒出秋末冬初的清寂之美。用笔苍劲而细腻,极简的线条,恰到好处的留白,残荷的枯槁,雀鸟的灵动形成鲜明对比,一动一静间,传递出自然的韵律与时间的沉淀。残荷象征着生命的轮回与坚韧,雀鸟则带来生机与希望,整体画面清雅含蓄,透出一种深深的宁静与超脱的禅境之美。那幅国画,与眼前的残荷鸟影毫无二致。
回首这一湖残荷,朦胧之中,竟觉得比盛夏时的待放菡萏和怒放芙蕖更有韵味:从容,淡雅,禅意,含蓄,高洁,坚韧,孤傲,洒脱,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好一幅水墨丹青、好一曲清音雅韵!让人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