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贵
唐元和年间,长安城里有桩不大不小的文坛公案。
少年李贺欲举进士,却因父名“晋肃”被取消了科举资格,“晋”与进士的“进”同音,须避家讳而不得应试。此事在士林间传得沸沸扬扬,有人为天才受挫而叹,有人为礼法得守而赞。
正当舆论纷扰之际,一位身着青袍的文官愤然提笔,写下了《讳辩》,墨迹酣畅淋漓,措辞掷地有声,震动文坛。《讳辩》作者韩愈,平生最厌恶的,是世人不敢怒也不敢言的状况。他见李贺才情若璞玉蒙尘,便站了出来,为之鸣不平。直言叩问:“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这一问,如同利剑出鞘,寒光凛凛,直指礼教卫道士的荒谬逻辑。
更何况,韩愈自己也曾三次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均未中选,对李贺遭遇感同心受,就更多了一层回护之心。他认为李贺才华非凡,堪与李白并肩,“远超同侪”,曾用“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形容其创作态度,并赞赏李贺诗作“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这番鸣不平,使李贺声名鹊起。
李贺英年早逝。同万丈光焰的才情相比,李贺是不幸的,幸运的是,他还有年长自己三十多岁的忘年交韩愈,从年少成名时的相识相知,到科举遇阻时的仗义执言,再到官场上的提携相助。李贺去世后,韩愈为其料理后事,并作诗悼念。
细读《讳辩》,可见韩愈辩术之精。先引前人经典:“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再举本朝事例,用今事证今理。最后直指核心:“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字字如锤,敲打着时代虚伪的躯壳。
然韩愈此举,非独为李贺一人。他曾在《送孟东野序》中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李贺之不幸,正是时代之不平。那些被礼教束缚的何止一个李贺?多少才士因种种桎梏不得施展,多少真知因种种忌讳不得发声。韩愈要鸣的,是整个时代积郁的不平之气。
值得深思的是,韩愈本人实乃礼法维护者。他谏迎佛骨,倡儒家道统,一生以重振纲常为己任。但正因深谙礼法真髓,才更痛恨礼法被曲解滥用。真儒与腐儒之别,正在于此——前者知礼法为活人之用,后者视礼法为死物之枷。韩愈为李贺辩,实则是为真正的儒家精神辩。
千载以下,重读《讳辩》,犹觉字里行间铮铮有声。每个时代都有它的“讳”——或是名讳,或是忌讳,或是种种不敢触碰的禁区。而每个时代都需要它的“辩”——那些敢于为不平而鸣的声音。韩愈为李贺鸣不平,鸣的何尝不是每一个被压抑者应有的伸张?鸣的何尝不是人类精神永远追求的自由?
今人观古,当知避讳之俗已随时代而变,然《讳辩》中那种捍卫公平、追求真理的精神,依然如星火不灭。每一代人都需要自己的“韩愈”,为每一个“李贺”鸣不平。唯有如此,文明才能在不断地辩难与反思中,走向更为开阔之地。这或许正是《讳辩》留给后世最珍贵的遗产——不是对具体礼法的辩驳,而是对公平正义的永恒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