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胜
家具或器物，日日相伴，用久了，便不再是冷冰冰的物件，而是成了“家人”，成了时光的载体，浸满了情感与故事。我家的枣木擀面杖与梨木案板，便是这样一对有“魂灵”的老伙计。
那根枣木擀杖，本是我家后院那棵老枣树的一条臂膀。枣树有多老，父亲也说不清，只记得它皮糙如铁，每年秋天，却慷慨地挂满一树甜脆的“小叮当”。有一年盛夏，吹起一场大风，一根碗口粗的枝丫吹折了。父亲瞧着心疼，将那枝丫拾掇回来，削去旁枝，避开树节虫眼，选取中间直料，截成几段，用绳子捆扎着吊在檐下，阴了整整一个冬天。开春请来邻村的木匠，用锛子、刨子削去粗坯外皮和多余部分，再用中砂、细砂纸，多遍打磨抛光，才制成了擀杖。新制成的擀杖，让母亲爱不释手，挖了块新炸的猪油均匀涂抹在表面。到了第二天，油脂渗透木质，擀杖隐隐透出些赭红的纹理，像少女羞赧的脉络，闻起来，还有丝丝的枣甜味。
那块梨木案板，则是父亲早年到咸阳北塬上，用家织土布换回来的一截梨树桩做成的。父亲远道运回木头不容易，木匠师傅做得也仔细。原木开板后，又是晾晒、脱脂，又是脱水、回潮，前前后后鼓捣了一个多月，然后裁剪形状、榫卯拼接，最后抛光打磨、上油保养才算完成了。
“枣木擀杖梨木案。”农耕时代，在陕西、山西、河北等地，它们是传统厨房备受推崇的镇厨之宝。枣木生长缓慢，木质坚硬致密，纹理细腻顺滑，重量适中。枣木擀杖擀面时轻松省力，不易粘连面团，擀出的面片均匀、光洁。梨木（特别是杜梨木）木质细腻，结构均匀，有光泽、强度大、耐磨损、抗腐蚀、抗虫蛀，不易因气候干湿变化而翘曲，或因承受猛烈剁砍而开裂；同时，其细密的纤维又能保护刀刃，刀不会很快变钝。一块保养得当的梨木案板，可以用上数十年，表面在岁月和食物的打磨下，会形成温润如玉的包浆。
枣木擀面杖，因“枣”与“早”谐音，被视为吉祥之物，过去闺女出嫁，娘家陪嫁一根枣木擀面杖，寓意“早早持家，擀出好日子”。梨木案板，则有“一案传三代，人走案还在”的说法，体现了其耐用性和传承意义。在北方，枣树和梨树是常见的果木。用自家房前屋后树木制作炊具，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智慧，构成了游子乡愁的具象化符号。
有了枣木擀杖、梨木案，生活便有了灵气和烟火气。我爱看母亲擀面的样子，将醒好、揉到的面团，放在梨木案板上，撒一把面粉，她的手掌便压着那根枣木擀杖，从中心滚开去。起初是“咚咚”的闷响，像大戏开场前的鼓点。随着面团越擀越薄，那声音便轻快、绵密起来，成了“嗒嗒嗒”的落雨声。母亲的手腕灵巧地起伏着，擀杖在她手下时而前推、时而后拉，时而那么一旋，面团便听话地延展开，像一朵被春风催开的云，越来越大，越来越薄，最终成就一张圆圆满满的月亮，摊在深色、如同大地般的梨木案板上。
梨木案敦厚、坚忍，母亲用菜刀在上面剁肉馅，它不吭一声。沉重的面盆砸在上面，它纹丝不动。它的表面，除了天然的木纹，还交错无数细密的刀痕，浅的白、深的褐，像老人额上的皱纹。然而，它却不掉屑、不起毛、不发霉，始终保持着各色滋味最初的形态。
光阴似箭，年深日久，擀杖和案板渐渐改变了模样。擀杖被浸润成深沉、暗红的栗色，油亮亮的。而那块梨木案板，中心部分因常年被擀压、切剁，竟微微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极浅的弧度。有年，父亲的朋友来访，提议将案板板面抛光、打磨，翻新一下。父亲说：“不用了，就像辘轳把配马鞍，它们多年配合得天衣无缝。”的确，它们一攻一守，一动一静，是默契的组合。
如今，它们静默在厨房一角，依然带着面粉的清香与油脂的温润。我时常抚摸着它们，仿佛能触到那些流逝的岁月：触到母亲年轻时的腕力，触到寻常日子的静好。它们，是我家一部无字的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