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妍臻
大风刚过,院子里到处都是被吹落的菊瓣。我蹲在地上捡,指尖碰着那些凉丝丝、软塌塌的瓣儿,忽然就想起好些年前的初冬。
那会儿奶奶还在,老屋矮墙上总摆着三两只粗陶盆,里头的菊开得泼泼洒洒,白的像刚从盐罐里倒出来的细盐,撒在枝头亮晶晶的;黄的像灶膛里扒出来的焦金,晒在太阳下暖烘烘的。
风大的日子,奶奶总站在墙根下摘菊花,专拣那些蔫了边、褪了色的老瓣儿往下揪,留着鼓鼓囊囊的花苞和刚开的新花。她摘的时候,嘴里总念叨:“菊花好,花开人醒。”那时候我才十几岁,听不懂这“醒”字到底藏着什么意思,只觉得风把她的声音吹得忽远忽近,混着菊香,飘得满院子都是。如今再蹲在院子里捡菊瓣,风还是一样的风,只是少了奶奶的念叨,倒忽然把那个“醒”字给琢磨透了。原是岁月磨出来的明白,像菊花茶泡到最后、苦尽甘来的那点滋味。
城里花店卖的菊,看着金贵得很,花瓣一层叠一层,裹得像个小绣球,养在精致的瓷盆里,连浇水都得小心翼翼。可我总觉得它们少点什么,少点在野地里经风见霜的劲儿。我偏爱的是田埂边、断墙根那些没人管的野菊,它们平日里瘦得可怜,茎秆细得像棉线,叶子皱巴巴的,农民锄地时见了,随手就拔了扔在一边;孩子们在地里疯跑,踩着了也不当回事。可一到冬天,别的花都谢得没影了,它们倒像忽然受了号令,齐刷刷地开起来,黄灿灿的一片,把冷清的田野衬得热闹极了。
去年初冬,我在山里玩,见石缝里长着一株野菊,便掐了一小枝带回家,随便插在院角的泥土里。没承想,今年它竟窜得老高,藤蔓顺着篱笆爬了半面墙,开的花密密麻麻,落在地上,踩一脚都沾着香。
小时候在农村,菊花是最常见的花。外婆每年都会采很多黄菊,摊在竹匾里晒干,装在布袋子里存着。到了冬天,天寒地冻,就抓一把干菊放进粗瓷碗,用沸水一冲;不多会儿,茶汤就变成了橙黄的颜色,闻着是淡淡的香,喝到嘴里,先有点苦,咽下去后,喉咙里却回上来一股清甜。外婆总说:“喝了这个醒神。”那时候我不懂,只觉得这茶没有糖甜,却还是会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看阳光透过茶汤,在碗底投下细碎的影子。
后来读书,读到元稹写的“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才知道古时候的文人都爱菊,爱的是它那股不攀不附的性子。再后来又读黄巢的“满城尽带黄金甲”,才发现这花不光有闲淡的一面。
初冬的风还在吹,菊香越来越浓。这香味,穿过了岁月,藏着奶奶的念叨、外婆的茶汤,还有见过的人和事,早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底。在每一个寒意料峭的日子里,只要想起这抹菊香,心里就会暖暖的,像有阳光照进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