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坤
节气一到，人就像树卸了叶子，只想往暖和处蜷。
北风在窗外打着呼哨，我不禁想起老家屋顶上那只花猫，天越冷，它越懂得寻个朝阳的瓦片，把身子摊成一张毛毯。今年我打定主意，要向它好生学学，正经猫个冬。
晨起不必赶早。天光透过窗帘，灰蒙蒙的，正好再赖片刻。被子是前日晒过的，蓬蓬松松，蓄满了阳光的味道。身子陷进去，从脚底暖到额头，连最倔强的脚指头都乖乖舒展。年轻时非要与寒气较劲，现在总算明白，服软才是过冬的硬道理。
趿着棉拖鞋踱到书房，沙发椅已备好厚垫。靠窗摆着，午后的太阳斜斜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块金黄。这时泡杯热茶，看白气袅袅上升，心思也跟着飘忽。什么会议、什么考核，都暂且放下。苏东坡说“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原来偷得浮生半日闲，竟是这般滋味。
读书最宜冬夜。不必正经典籍，闲书最好。纸页翻动，沙沙作响，像与老友夜谈。读到妙处，忍不住笑出声来；遇着不解处，合书想想便是，不必强求。忽然想起陶渊明那句“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他归田后想必也是这般，在草庐灯下与古人神交。我这般猫在屋里翻旧书，虽无田园之趣，却也得了几分闲适的真味。
目光倦了，便看窗外。邻家的胖猫又在空调外机上打盹，把身子团成毛球，任北风如何呼啸，它自岿然不动。看久了，就觉得这猫儿才是真正的生活家，它懂得在哪里安身、如何在寒天里保全一团暖气。妻子路过书房，见我望着猫出神，笑道：“你俩像是兄弟。”我也笑：“它在外面猫，我在屋里猫，各得其所。”
吃食也跟着慢下来。砂锅炖豆腐，能咕嘟咕嘟熬上半天；萝卜煨羊肉，香气从厨房漫到书房，勾得人时不时去探看。这些都是费工夫的菜，正适合慢慢守着。妻子尝一口汤，点头说：“今年有耐心。”我搅着汤勺答：“天冷，火候才到。”其实想想，人如食材，也需要文火慢炖，才能熬出真味。
偶尔也出门走走。街道比往日安静，树枝光秃秃的，伸向天空像写意画。遇见同样散步的老邻居，互相点头，说声“天冷，多穿点”，便各自继续。这话语简单，却比夏日里的长篇大论更觉温暖。
雪夜最好。路灯下，雪花飘飘摇摇，像谁撒下的碎银。窝在沙发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听雪子敲窗，细碎清脆，像时光的私语。这般清福，是匆忙日子里难得的赏赐。
《菜根谭》里说：“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猫冬的日子，就是把浓烈过成清淡，把热闹换成安宁。这不是懒惰，是顺应天时；不是退避，是蓄养精神。你看田间麦苗，雪覆三冬，来年才更青翠；山中溪流，冰封数九，开春方更欢腾。
开春还早，且让我再猫一会儿。生命需要这样的间歇，如同音乐里的休止符，不是空白，而是节奏本身。那老猫睡足了，伸个懒腰，又是生龙活虎；人亦如此，歇够了，才好赶路。这冬天的静，正是为了积蓄春天的动；此刻向内收拢，恰是为了彼时的向外生长。
炉火渐微，茶已温凉。我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猫我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