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应军
几十年前，收了麦忙假，学生便要上交勤工俭学的小麦，每人二十斤。
于老师担任初二一班班主任，班里近六十名学生。十几平方米的宿舍兼办公室里，十多个装满小麦的蛇皮袋子，靠墙、上下两层摞着。于老师在此办公，和正读初三的儿子吃住在里面，空间显得狭小拥挤。
一节自习课时，于老师叫来几个男生，两人抬一袋，搬往一间空教室。后勤处两个老师在门口过秤，于老师看秤、记斤数。忙毕，快放学了，于老师决定做一碟蒜泥凉拌黄瓜，下两碗挂面。于老师弯腰在案板底下取葱、黄瓜、蒜时，无意间，往床底下瞥了一眼，一个蛇皮袋子鼓鼓的，拎出来一看，是半袋小麦。
他这才想起，最后两个学生来交小麦，他过秤后，装进一个蛇皮袋子。恰好有两个家长来访，于老师从隔壁借了两把椅子，顺手把这半袋小麦塞到床底下。刚才，学生抬麦袋子没看见，他一忙竟也忘了。于老师给铁锅里倒入些许菜油，放在蜂窝煤炉上。“这半袋小麦，咋办哩？”
班里两个学生交了小麦，又辍学回家。按现有学生数，他上交的小麦斤数已达标。于老师当民办教师近二十年，才转正；不料镇上财政困难，他当年只领了三个月工资。苞谷的化肥钱还没着落呢，“我容易吗？”于老师轻叹一声。他拎了拎这半袋小麦，如果拿到镇街上换西瓜，一次十斤，可以换四次。“天上掉下来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于老师心想。“不行！”于老师又想，“人多眼杂，从宿办室里拎着小麦出去，被人发现了，自己这老脸往哪儿搁呀？”他把面条捞进碗里，拌上葱花油，放学的铃声响了。
小方桌上，摆放着一盒油泼辣子（从家里带来的）、一碟蒜泥凉拌黄瓜。父子俩对面坐着，扒拉着面条。“爸，这半袋小麦，咋办哩？”儿子瞅了一眼父亲。“咋办？凉拌！”于老师笑了笑，放下空碗，掰开一个馍，夹些油泼辣子。他把那碟蒜泥凉拌黄瓜推到儿子面前。“交到后勤处去。”儿子又把那碟凉拌黄瓜推到于老师跟前。“娃呀，赶紧吃饭，不要乱说话。”儿子没再吭声。
周五下午放学，于老师让儿子先回家，他在宿办室里批改作文。天快黑时，于老师拎起那半袋小麦，用一条旧床单裹起来，搁到自行车后衣架上。出校门时，他和门卫打着招呼，说：“天热了，这条被子厚，回家换条薄的。”自行车骑到一条小路上，四下瞅瞅没人，于老师扒去床单，转身向镇街驶去。
吃过晚饭，于老师和妻子坐在院子里纳凉。“下周，不用给我和儿子拿馍了。”于老师说。他从家里拿馍、面、菜，在学校宿办室里做饭，多年如此。“那你每天去蒸馍店买些馍。”妻子摇着扇子。“不用买，用小麦换馍吃。”于老师从裤兜里摸出一沓馍票，拿给妻子看。噢！原来，他把那半袋小麦送到了蒸馍店。“老于，咱儿子猜中了。”妻子用竹扇指了指于老师，“你就爱占个小便宜。”“没偷没抢，我有啥错哩？”于老师撇了撇嘴。“你……”妻子瞪了于老师一眼。好久，两人没再说话。
蚊子在身边“嗡嗡嗡”地叫着飞着，妻子用竹扇拍打着。见儿子房间亮着灯，于老师走了进去。儿子翻出一张语文试卷，让于老师看一道文言文阅读理解题《先主敕后主遗诏》。“爸，哦不，于老师，你看这个句子，我翻译得对不对？”儿子指着“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问道。儿子翻译得正确。这是一个月前中考模拟试卷上的题目，给儿子辅导时，于老师还借题发挥，教育过儿子呢。在“勿以恶小而为之”的下面，儿子用红笔画了两道线，盯着于老师看。于老师尴尬地笑了笑，退出房间。
月光如水，草丛里传来蛐蛐的鸣叫声。
周日下午，于老师要返校。妻子从麦瓮里舀了半袋小麦，儿子扎紧袋口，搁在于老师自行车的后衣架上。一周后，后勤处卖了小麦。学校规定，各班百分之十的小麦钱，补助给班级使用。签字领取后，于老师上县城买回一摞文学期刊；初二一班教室后面，建了一个图书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