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成
何谓“浇书”?
初闻这两字,觉着“浇书”二字是带着声响的。不是那种喧哗的、鼎沸的声响,而是清晨的、私密的,带着些微温润水汽的声响。仿佛能听见清亮的酒液,从陶制的执壶里悠悠地倾泻下来,注入白瓷的盏中,一圈一圈的涟漪,轻轻地、软软地,碰在盏壁上,碎了,又圆了。这声响,不是浇在别处,是浇在“书”上,便立刻有了一种奇异的、风雅的况味。
后来才得知,这妙想是东坡先生的。浇书,是颇具仪式感的。想来,那该是一个宿雨初晴的早晨,东坡从一场不甚踏实的醉眠,或是一阵过于酣畅的沉睡中醒来。窗外的鸟声,叫得有些湿漉漉的。他大约觉得四肢百骸里还残留着昨夜的酒意,或是盘踞着一种莫名的滞涩;又或许,是那满腹的诗书,经过一夜的沉睡,在胸中凝成了块垒,沉甸甸地压着,非得一脉活泉来疏通不可。于是,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酒。晨起即饮,在旁人看来,或许是疏狂,是放诞;但于他,却是一种必要的、温柔的仪式。他管这叫“浇书”。
这真是再贴切不过了。那一卷卷摊开的、写满墨字的书,仿佛不是纸页,而是心田。一夜的梦魇,无端的愁绪,以及过于锋利的思辨,都像是田里生出的杂草,或是被晒得板结的土块。需得用温醇的、带着谷物香气的酒,慢慢地、耐心地浇一遍。于是,那板结的心绪,便酥松了;那枯涩的灵台,便润泽了。
对古代文人而言,如果说书是精神的食粮,那酒便是精神的泉源。以泉溉粮,这精神的植株,才能舒枝展叶,开出新的、鲜活的花来。这“浇”字里,有农人对待稼穑的虔诚,也有文人对待自己内心世界一种近乎怜爱的体贴。
后来,我又在放翁的诗里,寻着了“浇书”的影子,那光景便更具体、更闲适了。他是这样写的:“浇书满挹浮蛆瓮,摊饭横眠梦蝶床。”这画面,几乎是慵懒的、沉醉的,带着江南春暮特有的、暖洋洋的困意。“浮蛆瓮”,说的是那自家酿的、未曾滤清的酒,瓮面上还浮着些许酒糟,白白点点,像极了微小的、活泼的生命。这酒,是质朴的,也是丰腴的。放翁不是浅斟慢酌,而是“满挹”,是满满地舀上一大勺,带着一种农人收获般、粗豪的喜悦。这一大勺酒浇下去,浇的哪里还是书?分明是整个慵懒的、无所事事的春日。浇罢了书,人便也醺醺然了,于是便有了下句的“摊饭”。这“摊”字用得极妙,人往那“梦蝶床”上一倒,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像一块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柔软的面团,妥帖地摊在那儿。神思便恍惚起来,不知是化作了庄周梦里的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摊着的自己。这“浇书”与“摊饭”,一醒一寐,一动一静,构成了一个完美、自足的闲适世界。
书浇透了,心便安了;心安了,身便可以彻底地放松,去做一个悠长的、蝶样的梦。我的书斋里,是没有“浮蛆瓮”的。只有一个友人送的、小小的玻璃酒器,与几只素白的杯子。晨起,我有时也会学着古人的样子,为自己浅浅地斟上一杯。不是为了买醉,甚至也不是为了那一点微醺的意趣。我只是觉得,在这一日的开端,在精神将要投入浩瀚的文字海洋之前,需要这样一种温润的过渡。
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荡,我仿佛能看见东坡的旷达、放翁的闲适,都溶在里面了。我举起杯,并不急于饮下,只将它凑在鼻端,深深地嗅一下醇厚、带着岁月味道的香气。然后,轻轻地、象征性地啜一口。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股暖流便缓缓地在胃里、四肢弥散开来。于是,就觉得书架上、案几上那些杂乱的书、未竟的稿,还有纷至沓来的思绪,都被温和的暖流,妥帖地浇灌了一遍。它们不再咄咄逼人,不再杂乱无章,而是像雨后春园里的草木,静静地、湿润地散发着各自的光泽。
每次回到老家,就像回到了东坡和放翁的那个年代、那处所在;晨起,我也要喝点酒。这,便是我一日里最初的也是最隐秘的仪式。
以酒为泉,以心为圃,浇我腹中之书,亦浇我生命之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