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强
前几年回老家,总能看见拉麦草的拖拉机。一车麦草,像一座巨大的麦草屋,在公路上移动着,随着路面的起伏波动。
超宽超高的麦草屋,占据着半边公路,使我无法看到对面来车,只能降低车速跟在麦草屋后面。我看见,麦草屋的顶上半躺着一个少年,乱蓬蓬的头发上粘着几根麦草,脸庞消瘦,本已黝黑的皮肤被麦草、尘土覆盖着。少年的眼神如一汪静谧的湖水,深邃而沉寂,似乎隐藏着无尽的忧郁,他正注视着后面小车里的我,而我好像也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
我十六岁时开始跟车拉麦草,一直持续到参加工作后才停止。冬天是拉麦草的旺季,被碌碡碾压过的小麦秸秆非常柔软,摞成草垛,非常瓷实,也好装车。出发前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其中最紧要的便是发动拖拉机。冬天发动拖拉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往往需要两个大男人合力多次才能成功,有时还可能被摇把打伤。往拖拉机水箱灌入两壶开水后,姐夫一手按着减压,一手握着摇把柄的内侧,把摇把柄的外侧留给了我。虽然戴着线手套,但触摸到摇把铁柄的那一刻,铁柄上的寒气仍使我感到冰冷刺骨。我和姐夫半蹲下身子,撅起屁股,用力搅动摇把,飞轮慢慢转动起来,拖拉机烟囱跟着我们搅动的节奏呼哧呼哧地往外冒着黑烟。随着搅动速度的加快,黑烟由冒变喷,姐夫松开减压,我们继续快速搅动着把手,在胳膊转动到达极限的瞬间,迅速抽出摇把,拖拉机靠着惯性抖动着身子,颤颤巍巍地喷着浓烟,有一种随时熄火的不祥之感。姐夫不停地调节着手动油门,拖拉机的突突声由有气无力的两长一短逐渐过渡到短促有力的轰鸣声,我们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拖拉机在凌晨四五点的公路上奔跑着,我裹着棉大衣蜷缩在后面的车架上,身子下面铺着从路边捡来的玉米秸秆。被黑夜吞食的苍茫大地万籁俱寂,除了拖拉机的哒哒声,只剩下呼呼的寒风在耳边尖叫着,路两侧的白杨树向后奔跑着,被照亮的路面飞速地向面门袭来,又飞速地消失在身后的茫茫黑夜里。对面偶尔来车,车灯相互眨巴眨巴,算是对孤独寒夜的彼此回应。
早晨八九点到达目的地,我们便逐个村子寻找麦草,在一个个场上转悠着。大大小小的麦草垛像一个个胖墩墩的巨人散布在场子上,又像是战场上的巨型战士,星布在战斗最前沿。因烧火或喂牲口的原因,农家人会从麦草垛上撕麦草,久而久之,麦草垛的一侧被撕出一个直立的断面,不同于外表的灰黑色,断面呈金黄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异常耀眼。姐夫是相麦草的行家,他从麦草垛中撕出一把麦草,查看颜色和形状,又围着麦草垛转一圈,便给这垛麦草估出了价钱。接下来便打听麦草的主人,了解主人售卖意愿,进行报价、讨价还价。趁着这个间隙,我把手伸进麦草垛,也想撕些麦草出来,却发现异常困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并以虎口划破为代价,才勉强撕出一小缕麦草。
装车是个技术活,要一茬压一茬,既要防止麦草滑落,又要保证车装得足够宽、足够长。我们把麦草垛顶上发黑的麦草挑到一旁,在镂空的车架上均匀地摆上六根2米长的横杠,并在车厢四角插入四根4米长的斜杠,呈30°向外扩张的斜杠,像伸向天空的四根天线。我们开始往车上挑麦草,等挑到车上的麦草成堆以后,姐夫爬上车一边用铁叉将麦草铺平,一边用脚将麦草踩实,我负责往车上挑麦草。在麦草垛和车厢此消彼长的过程中,我们身上逐渐被麦草灰覆盖,口腔、鼻孔、耳孔以及眼睫毛上都粘满了麦草灰;吐出的痰、擤出的鼻涕,全是黑乎乎的糊状物。
三个小时后,麦草装完。捆绑结实后,便要给麦草灌水了,一方面是为了增加重量(造纸厂在过磅时都要扣除一部分水分),另一方面是为了防止麦草在颠簸过程中松动滑落。将拖拉机开到靠近河水的公路边,姐夫便一桶桶地提水、递水,我在麦草顶上一桶桶地接水、灌水。麦草屋顶的中间部分,除了我屁股坐的那半平方,其余地方都灌湿了。灌过水的麦草捏起来潮潮的,像是被雨水淋过一样。
几十趟拉麦草的经历中,翻车那次的记忆尤为深刻。那天下午4点才买到麦草,装好车出发时天已经擦黑了,躺在麦草屋顶上的我在拖拉机的摇晃中很快睡着了。突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甩了下来。我一边应答着姐夫的喊叫,一边惊恐地爬起身。滑落的麦草覆盖了整个水渠,并蔓延到水渠边的麦地里,拖拉机呈30度斜靠在一棵杨树干上,杨树树皮被擦去了一大片。姐夫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上上下下仔细查看我有没有受伤。在确定我并无大碍之后,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一口气息,“没事就好!”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我们俩从路边抱来玉米秆,边烤火边等待黎明的到来,困乏、饥饿和寒冷侵扰着我们。烤火时又困又饿,睡着又被冻醒;就这样,在不停地睡着、醒来反复中终于熬到天亮,姐夫挡了一辆顺路车去“搬救兵”。大约两三个小时之后,一拖拉机的救兵到了,我吃到了热乎乎的馒头。一群人把车架上残存的麦草卸完,把拖拉机和车架分别抬上公路,并重新挂好、重新装车。
我到新疆工作后,再也没有拉过麦草了。后来因为环境保护和解决污染问题,散布在农村的小型造纸厂纷纷关闭。再后来,收麦子用上了收割机,也不碾场了,拉麦草这行当也就慢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