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2-16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西安日报

亲近大地

日期:11-10
字号:
版面:08 西岳       上一篇    下一篇

  □高翠萍

  时间被遗忘在风中,当它从名为“不咸”的山巅上呼啸而下时,带来的是亘古不化的雪意。

  不咸是长白山最古老的名姓,一个永远素白的承诺。山是屏障,也是摇篮。山的北麓,一条墨色的巨龙蜿蜒爬行,是黑龙江,它的鳞片在稀薄的日光下闪烁着冷峻而沉雄的光。

  白山与黑水,这一广袤而肃穆的天地,便是肃慎人最初睁开眼,所见的故乡。

  他们的名字,是林间清晨的露水,或是箭矢划破长空的急响……肃慎,亦被唤作息慎、稷慎。这些音节在数千年的光阴里,早已散佚成风,只有刻在骨器上的划痕,与陶片上模糊的指纹,还在无声地诉说。他们的身影,想必也如这土地上的生灵一般,矫健而沉默。当他们穿行于没过膝盖的草甸,或是在松花江畔追逐一群惊慌的麋鹿时,皮肤一定能感受到风中夹杂的松针与江水的湿气。他们的目光,或许比鹰隼锐利,能轻易地从乌苏里江的奔流中,分辨出洄游的鱼群激起的涟漪。

  这片土地,南起辽河的东岸,直至长白山脉高耸入云的屋脊,是他们迁徙的南界。向北,他们涉过松花江上游宽阔的滩涂,抵达黑龙江中游更为凛冽的疆域。向东,他们的足迹印在了乌苏里江下游的泥土上,甚至消失在更远方,被太平洋的季风常年吹拂的远东密林里。

  《山海经》的笔触,如同一道穿越迷雾的光,为我们勾勒出他们遥远的身影:“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寥寥数字,却仿佛能听见他们在圣山脚下燃起篝火时,火光映照在他们脸上古拙而坚毅的轮廓。

  在兴凯湖的波涛声里,在镜泊湖如镜的湖光山色间,在穆棱河蜿蜒的河谷中,他们的气息最为浓厚。这里是他们安放灵魂的家园,是他们部落的中心。拂晓,天光微亮,兴凯湖浩渺的水面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薄纱。一个肃慎男人,赤着坚实的臂膀,正用一块燧石细细敲打着手中的石核。他的身旁,放着几枚刚刚打制好的石镞,刃口锋利,闪着危险而迷人的微光。这冰冷的石块,即将化为刺穿猎物皮肉的利器,为他的家人带来一整个冬日的温暖与生机。他身后不远处的窝棚里,传来女人用骨针缝制兽皮的细微摩擦声,和婴孩模糊的梦呓。

  当兴凯湖新开流的泥土被层层剥开,当镜泊湖莺歌岭的遗址重见天日,当饶河小南山的深处,沉睡了七千年的陶片、石器与玉玦被小心翼翼地捧出时,遥远的呼吸,便瞬间穿透了时空。这些从土里长出来的证据,无声地将历史的焦点,精准地投射在穆棱河畔,被今人称作“鸡西”的地方。于是,在2012年那个夏季,当中国的文史学者们再次聚集于此时,他们从故纸堆的考据中抬起头,又从考古的探方里站起身;最终,将一个沉甸甸的名字授予了这片土地“中国肃慎文化之乡”。

  从中原的视角望去,北方是遥远而模糊的莽荒。但在白山黑水之间,肃慎人的血脉,早已感知到了一种来自南方的、温润而强大的文明的律动,是一种关于秩序、礼乐和农耕的召唤,如一种遥远而持续的鼓声,穿越了千山万水,敲打在他们的心上。

  于是,他们决定启程。那是怎样的一场跋涉?在尧舜的时代,当陶器上的纹路还带着初创的拙朴,当“国家”的概念尚如晨雾般朦胧,第一批肃慎使者便已踏上了南下的征途。他们告别了奔腾的江水与寂静的白桦林,将族人的期盼与好奇,悉数装进行囊。他们的脚,踏过春天消融的冻土,那触感是冰冷而松软的;他们的耳,听惯了林海的呼啸,此刻却要适应平原上单调而悠长的虫鸣。夜里,他们仰望的星空,与故乡并无二致,那或许是支撑他们走完这趟漫漫长路的唯一慰藉。当他们风尘仆仆地抵达中原的都城,站在传说中的帝舜面前时,他们打开了用兽皮精心包裹的贡品。没有金玉,没有丝帛,而是一束束用木削成的箭杆,配着黑曜石打磨的锋利石砮。

  箭杆,触手坚韧而轻盈,带着北方树木特有的清冽香气。那石砮,在殿堂的火光下,泛着幽深而冷硬的光泽,每道打磨的棱线,蕴藏着肃慎人与自然搏斗的力量与智慧。这是一件武器,是一个承诺,一封用木与石写就的国书。它在说:我们的力量,你看见了;我们的诚意,请收下。从此,肃慎的文化,便如同一条支流,带着它清冽而劲猛的水,汇入了华夏文明宽广的河道。

  光阴流转,一千一百三十八个寒暑呼啸而过。周武王时代,天下初定,成周的会盟大典上,肃慎人的身影再次出现。他们坐在那里,身着厚实的皮裘,或许有些拘谨地看着周人繁复的礼乐与祭祀。“之乎者也”的教诲,对他们而言,或许如同鸟鸣般陌生,但他们认真地听着,努力地记着。他们明白,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正在土地上生根发芽,而他们不愿做永远的旁观者。

  当洛邑建成,周成王接受四方来贺时,肃慎人又一次带来了惊奇。这一次,他们牵来了一头“大麈”——传说中的四不像,它温顺的眼眸里,倒映着中原宫殿的飞檐斗拱,充满了异域的迷惘。他们的肩上,立着一只神俊的海东青,目光锐利如电,睥睨着从未见过的华丽与喧嚣。成王大悦,命荣伯作《贿肃慎之命》,用郑重的文字,慰勉这些来自“北土”的臣民。一句“肃慎、燕、亳,吾北土也”,便如同一道刻在青铜上的印记,将遥远的土地,正式纳入了华夏的疆域。

  又过了数百年,当孔子周游列国,暂居于陈国。一日,长空发出一声悲鸣,一只苍鹰竟直直地从天上坠落,跌在陈国宫殿的庭院里,一支楛矢石砮贯穿了它的胸膛。陈惠王惊异不已,命人捧着鹰与箭,去向那位闻名天下的智者请教。孔子只是瞥了一眼,便将箭矢拈在手中,指腹轻轻摩挲着粗直的木纹与石砮冰凉的质感。他闭上眼,仿佛能看见这支箭的来路……它从遥远的北方密林中射出,带着猎手的体温与力量,在空中划过漫长的弧线。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笃定:“隼之来也远矣,此肃慎之矢也。”

  岁月流转,部族分化。为了生存与发展,一部分肃慎人沿着河流,开始了新的迁徙。他们顺着乌苏里江的流向,最终在兴凯湖的浩渺烟波与穆棱河的丰饶河谷中,找到了最后的家园。他们在这里开垦、渔猎、生息,将从中原习得的智慧,与他们古老的生存技能融为一体。他们的故乡,不再是地理上的“北方”,而是一个被华夏文明深深刻印过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