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蓝
煨,形声字,本义指火盆中的火。《说文解字》释曰:“盆中火也,从火,畏声。”《通俗文》里也说:“热灰谓之煻煨。”后引申为一种烹饪方法,把食材放入锅中加水加料,用文火慢煮。
我的老家鲁南一带取古义,乡人最会煨,也最爱煨。烧饭后,锅灶底的余火红殷殷的,用水泼熄了太可惜,家中主妇常要挑选一两个不大不小的地瓜或土豆,埋进尚有余热的灶灰里煨,然后做别的事儿去了。等到想起来,地瓜等物就煨熟了,从热灰里扒出来,交给小孩子。孩子手忙脚乱地接了,两手倒腾着,边剥皮边吃。煨熟的地瓜外焦里软,轻轻揭开皮,现出黄澄澄的瓤儿,溢满浓稠的甜汁,孩子热乎乎吃下肚,顿感一股暖流落到底,浑身舒惬。
乡下的孩子,当然包括小时候的我,也会把“煨”发挥到极致,就地取材,随性而煨。在野外拾秋、捡柴火时,肚子咕咕叫,饿了、累了,便想到了“煨”。先备好可煨之物,拔几棵半熟的大豆秧,扒拉一墩两墩的泥土,里面裹着花生果,再捡来两捧栗树上落下的油栗子。然后在高坡上顺着风,挖一个简易的土塘,用捡来的柴草燃着,火借风势呼呼地烧。待到野火熄灭了,就把随地采拾来的物儿投进土塘里,慢悠悠“煨”。时辰差不多了,孩子们用烧火棍扒拉出来,一颗颗捡起,吃豆豆、吃果果,吃得小肚子圆鼓鼓,一个个吃成了花脸猫。
最喜冬夜在堂屋的火盆里“煨”。乡人为冬日烤火取暖,要用红泥搪一只火盆儿,树枝树叶、玉米芯、花生壳甚至晒干的牛粪,皆可作烤火用柴。乡里乡亲常串门儿,在一起边喝土茶,边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唠嗑。孩子们呢,打起暗红色火盆的主意,抓一把粮仓里的玉米粒、大豆粒,悄悄儿埋进火盆里煨,不一会就“煨”出了声响,这里啪的一下,那里砰的一声,把聊天的人吓得一激灵,再看火盆里,开满了金花花、银花花,孩子们嘻嘻哈哈边捡边吃,这就煨出了童趣。有人嗔两句:“要是能摘到天上的星星,你们也会拿来‘煨’……”
古人很早就深谙煨之妙,没有地瓜、土豆,就煨芋头煨栗子,煨出了许多诗情画意。南宋大诗人陆游极喜煨芋头,他在《闭户》里写道:“地炉枯叶夜煨芋,竹笕寒泉晨灌蔬。”他的“煨芋”之法,极像我小时候挖土塘、捡树叶。南宋诗人范成大也爱此道,他写诗咏赞:“莫嗔老妇无盘饤,笑指灰中芋栗香。”谁说我没有美肴,炉火灰烬中的芋头和栗子快熟了哟!南宋林洪,在其《山家清供》中提及一山野之人所作的打油诗:“深夜一炉火,浑家团栾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这份粗犷洒脱、自足自得、怡然自乐之性情,令人艳羡。
牛粪不仅用以作肥,干牛粪也用来烧火做饭取暖,燃烧后不温不火,煨芋头更妙。北宋文学家苏轼深得煨芋之法,曾写有《煨芋帖》赞美,他更爱牛粪火煨芋头,写有《除夕访子野食烧芋戏作》:“松风溜溜作春寒,伴我饥肠响夜阑。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吃懒残残。”初春寒风溜溜,半夜饥肠辘辘,在烤火的牛粪灶底煨上几块芋头,那是多么美气的吃食啊!苏轼是在吴复古(子野)家煨的吃的,诗中提及唐代李泌和懒残和尚牛粪煨芋的典故,借以调侃一下好友。
“煨”之法,古往今来,乡野凡村夫或文人墨客皆喜为之,其妙理大概有三。其一,把握好火候是根本。明火太急太旺不行,那就成了“烤”,外面焦煳里面夹生,难以为食,必须用熄灭的暗火。大个儿的食材也不行,需挑拣小巧的,最妙者为芋头、栗子,个小易熟。其二,耐住性子是关键。将食材埋进去,急不得、慢慢来,中间不能翻看,任由时间慢“煨”。其三,得闲为之方有味。煨者,需是闲人,须有闲空,刻意为之反而不美,得自然之境,就地取材,随性而为才好,才有味道。正如南宋释绍昙《煨芋》中云:“山房不识春风面,地炉宿火煨红软……放憨一饱万缘空,口唱山歌手扪腹。”这份闲情逸致,正是“煨”之精妙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