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云
“喔喔喔!”一声声嘹亮的公鸡打鸣,古城小巷里的人家开始熬煮人间烟火里的一口香。路边早餐店,家中灶台锅,总有一味米团子的清欢。
其实,逢年过节,米团子便成为餐桌上一道开胃菜。软乎的白胖团子,裹着百家味。每每此时,手脚麻利的妇人们,摆上在清水里泡了一夜而腰身透亮的糯米,接着推磨声、鸡鸣声、树叶沙沙声,盆、桶、瓢碰撞声,石锤捶打声,相互交错,荡起深情而激越的旋律。清风扬起糯米的香气。在渐亮的阳光叫醒晨睡的孩童之前,一切准备就绪。
门板席上高高隆起的雪山,银装素裹,似入定的智者。它的过程会以“舞”的形式出现,稍后从祖母的掌根、手指下跳跃而出。祖母最爱往糯米粉里掺一些红薯粉,用来中和糯米的黏性,塑造团子皮的弹性,使得刚柔并济,干了不会开裂,润了不会软塌。揉面做皮的过程,宛如一场即兴表演。拳头压在山尖,现出好看的湖泊,倒温水,以筷子搅拌,以水和面,形成新的山体。接着,祖母以手为推土机,将山压实,再压实。祖母用掌心压面坯,出一个低音,手指拉回面团,再奏一个低音。如此循环,直至面团旋转一周后,再拍出几个高音,高低音之间,揉的是生活的酸甜苦辣。
备馅料的瓷碗、钵子,瓶瓶罐罐,密密匝匝围住长木板,似演练兵法。肥瘦三七分的腊肉,被剁成石榴籽大小;绿油油的韭菜,仍裹着露水的清凉;口感爽脆鲜甜的白萝卜、胡萝卜,被剁成晶莹的绿豆大小;咸香的榨菜、粉条、香干、海带丝,在瓷碗里泛着微微油光。山珍海味缓缓飘荡在空气中。
想起来就让人流口水的米团子,包起来却颇费功夫。米团揉成的小山,被挖成一块块巴掌大小的小团。取一块,掌根搓两下,双手以柔劲来回推滚,再用大拇指按成碓窝形状。祖母包团子像择菜,一掐,一转,一填,鸡蛋大小的团子就滚落圆盘。她说包团子要左右手协力,讲究一气呵成,用力恰到好处,否则破了再难以合拢。对于馅料的装填,祖母总能把握好一个度,不多不少,与团子皮的大小厚薄相平衡。我想,这犹如匆匆而行的人生路,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方能品尝到其中奥妙。
米团子有两种吃法,煮或蒸。煮,以老火汤为上品。土灶上架大铁锅,备一只本地老母鸡,或是隔年的土水鸭,文火炖煮数小时,熬得汤色似乳汁,油花黄亮亮,再投米团子。不一会儿,热气扑面,香气四溢,米团子在高汤里上下沉浮、左右回旋,逐渐变得灵活轻盈。米团子表皮,由原始的纯白细腻,变成若隐若现的半透明,并染上韭菜的墨绿、胡萝卜的橘红,一如停泊的小舟上印着大江大河,似一幅宋画。蒸,需得木甑,透气。待甑锅里的水烧开,摆上米团子,蒸十五分钟即熟。揭开甑盖,整个厨房白雾茫茫,用嘴吹开热气,一甑上好的团子晶莹剔透,既好看,又诱人。
米团子的味道,未吃先闻其香。当它们有八九分熟,在高汤里缓缓浮上来又慢慢沉下去,裹着鸡鸭油脂,混着糯米香的味儿,已然随着那袅袅向上的白气一起,飘入每个人的鼻腔。捧起碗,拿着筷,送入口,顺着食道落入胃肠,化作一只软若无骨的小巧手,“抓”着你的胃,“挠”着你的肠。出门在外,想这一口了,口舌便被意念引燃。这是一个复杂的变化过程,既有化学变化,也有物理变化。米团子婉约,熟透的糯米皮受力即断,吃的人需得使巧劲在筷子上,方能护全米团子的球形身段。
吃一口,品一生。韭菜的清甜里混着腊肉的咸鲜,榨菜的爽脆里裹着海带丝的咸香,香干的弹滑与粉条的绵实互爱互补,所有想象中的味道统一被糯米皮深情包裹,满足了人们对最美食物的念想。家家户户这样洗手搓面团的情景,常常似电影一般浮现于眼前,它丰富了家乡人的三餐四季,成为游子思乡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祖母说:“做米团子如做人,熬得住方能成大器。”其实,从一粒米到米团子,虽历经千锤百炼,水火淬炼,最终入口醇厚,却始终保持着清香白净的本味。汤是米团子的水,米是米团子的山;汤是米团子的血液,米是米团子的命脉。水让山活了下来,山使水有了依靠,米团子让人活出了滋味。这是米团子给我的启示。
万物总有惊人的相似,不由想起巴金的话:“我常将生命比之于水流,这股水流从生命的源头流下来,永远在动荡,在创造它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以达到那唯一的生命之海。没有东西可以阻止它。”这不正如米团子吗?其中折射出的哲学道理,以及为人处世之深意,随同它的味道植根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