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振宇
阴云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在天际。我携幼子自榆林出发,直奔统万城。
心里向来对这地方揣着种莫名的敬畏,像怕惊扰了沉睡的古魂,故迟迟未敢前往。那日幼子翻着那本花花绿绿的《大中华寻宝记》,指着“统万城”问起来历,我支吾着答不上来,便决意带他走一趟。
车过横山区雷龙湾镇,雨丝忽然斜斜地织下来。车窗上的水珠蜿蜒游走,把外头的黄土、沙丘、矮树都割成了模糊的色块。幼子的鼻尖紧紧贴在玻璃上,呵出一圈白雾,又用手指在上面画些不成形状的线条,倒像是在临摹远方隐约的城郭。
“爸爸,统万城是哪个朝代的?”“赫连勃勃建的大夏国。”我答,“算到现在,已有一千六百多年了。”“那赫连勃勃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忽然踌躇起来。这问题哪里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史书上明明白白写着他“性格凶暴,好杀无道”,可也是这个暴君,建起了这般坚不可摧的城,还妄想着传之万世。好人坏人,哪有那么分明的界限?只得含糊道:“古时候的人,不像故事书里那样,非黑即白的。”幼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他为什么要建这座城?”我想了想,说:“那时候天下大乱,他想给自己造一座永远攻不破的城,让子孙后代都能住在里面,不受外人欺负。”“那后来呢?”“后来……”我顿了顿,“后来他的儿子们为了争这座城,打得头破血流,他自己也被活活气死了。”幼子睁大了眼睛:“那这座城不是白建了吗?”我苦笑:“是啊,人算不如天算。”
车入乌审旗地界,雨势愈发大了。路边的无定河涨了水,浑黄的河水裹着泥沙,在河道里翻涌冲撞,像头不安分的野兽。这河名取得真好,无定,无定,千年来多少城池兴废,多少生灵枯荣,不都在这“无定”的世事里,悄无声息地湮没了么。
到统万城遗址时,雨倒暂歇了。灰白色的城墙,突兀地立在旷野中,历经风霜剥蚀,竟像一具巨大的白骨,透着股苍凉的硬气。城西门有铲车推土的痕迹,我猜测可能是在考古。幼子一听“考古”,顿时来了兴致,拉着我的手就往那边凑。只见一个年轻人领着几名当地村民,正猫在探方里,手里捏着小铲子,小心翼翼,动作轻得像怕吹口气就会碰碎时光。我们不敢打扰,只远远站着看。其中一位村民抬头瞧见我们,笑着招招手,示意可以稍近些。
“发现什么‘宝贝’了吗?”我轻声问。“就几个大骨头,还不知道是牛的还是骆驼的。再有些陶片,都在那边堆放着呢!”他直了直腰,指着城墙角落的东西,“都是北魏时期的。”“不是大夏国的吗?”幼子抢着问。“大夏的遗存少得很,这儿多是北魏的。”他指着探方壁上的土层,阳光从云缝里漏下一点,照得土层的纹路格外清晰。“你看这夯土,一层一层的。底下那层才是赫连勃勃那会儿筑的。”
幼子听得入神,眼睛瞪得溜圆。那人见了,指着那堆“宝贝”说:“小朋友,这是一千多年前的‘宝贝’,别看是碎陶片,那也是文物,只可看,不能带走哦。”陶片灰扑扑的,边缘被岁月磨得圆钝,上面留着几道简单的弦纹。幼子虽没能拿到,却依旧凑过去,在一旁翻来覆去地看。那模样,仿佛在端详什么稀世珍宝。我望着陶片,忽然想这不过是古人吃饭的寻常家什,当年用它盛过粗茶淡饭的人,可曾想过千年后会有个孩子如此珍视他随手丢弃的遗物?
我们在废墟间慢慢走。残垣断壁的阴影里,偶有“沙和尚”(我们当地对蜥蜴的俗称)窜出来,慌慌张张地又隐没在土缝里,倒像是古城最后的守护者。幼子捡了块灰白的土块,举到我面前问是不是古代的砖石。我接过来捏了捏,不过是寻常的土疙瘩,却不忍扫他的兴,只道:“或许是罢。”他立刻珍而重之地揣进裤袋,像是要和那片在心里记挂着的陶片“放在一起”。
登上残存的角楼时,风忽然紧了。四望皆是丛丛荒草、低矮沙棘,顺着地势铺向天边,哪里还有半分水草丰美的景象。可史书记载,赫连勃勃当年见了这地方,曾感叹:“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如今广泽何在?清流安存?唯有死白的城墙,固执地立在风里,不肯倒下,仿佛非要向后人证明些什么——证明它确实见过那片繁华,也确实熬过了千年孤寂。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我们躲进遗址博物馆,看那些出土的瓦当、箭镞、钱币,都安安静静地躺在玻璃柜中,蒙着层淡淡的光,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幼子趴在展柜上,对着一副锈迹斑斑的铠甲拍照,我则望着窗外雨中的城墙发怔。一千六百年,多少金戈铁马的厮杀,多少悲欢离合的上演,终究都在这绵绵雨声里,慢慢模糊成了说不清的影子。
归途上,幼子早已困得睡熟了。雨打车窗,嗒嗒嗒的,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轻轻叩问,问这城,也问这路上的人。他的裤袋鼓鼓囊囊的,装着那块土块,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我忽然想起史书记载,赫连勃勃临终前,几个儿子为了争位打得头破血流,他终究是“忧愤而卒”。他费尽心机建的城还在,他心心念念的血脉却早已断绝。这“统万”城,终究没能统万世。而今人在城西挖出的,竟多是北魏的遗物,连这最后的痕迹,也要被后来者一点点覆盖了。
车过无定河桥时,河水正呜咽着东流。幼子在梦中呓语了几句,听不真切,或许是梦到了那片陶片。我把他身上的外套裹紧些,心里忽然透亮:这世上哪有什么永恒之物?连这无定河的水,奔涌千年,也早已不是昨日的水了。倒是孩童目光里的陶片,仿佛还带着千年前的温度,在雨声里微微发烫。
统万城渐渐远了,终于缩成雨幕里一个模糊的影子,再后来,连影子也看不见了。只有考古人员的那把小铲子,还在我的想象里,不停地、不停地拂拭着时间的尘埃,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