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
出了汽车站,坐上2路公交车,晕晕乎乎的我跟着车子摇摇摆摆过了立交桥。高高低低的楼房,晃过来又晃过去。一栋超高大楼老远就往这里晃,晃到跟前亮出五个大字“西至泊大楼”。
同学说她家就是西至泊的,因村子位于莱阳古城西,有一片水泊,所以得名。那栋大楼是小城的标志性建筑——服装商场。周日的自由活动课,跟她去了一趟,商场内各色商品耀眼争光,标牌上的价格跟服装悬挂的高度一样遥不可及。
站在大楼门口,同学低头看脚下,说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一个荷塘,还有一座石桥。塘边村里有个书生,常到桥上来,对着一塘荷叶罗裙、清水芙蓉吟诵。顽童也常到塘边来,摘下叶子顶在头上,折断芙蓉四下乱甩,书生劝阻、喝止、驱赶。相依为命的母亲走后,书生悲痛难抑,又兼满身生痘、痛痒不止,起了轻生的念头。霜降那天晚上,灯油枯竭,柴火断薪,家中凄冷;书生瑟缩着来到桥上,看着幽深的塘水,正想一头扎进去,一条小鱼摇着尾巴从荷叶底下游出来,穿过荷花影子游走去。书生心下犹豫:若是死在这里岂不是把荷叶荷花玷污了?踌躇间,昏昏睡去。睡梦中听到有人唤他,睁眼看到一个小童提着一盏灯,不自觉跟着悠悠而去。到一个所在,见到许多身着纱衣的明丽女子。一个粉纱女子手执玉壶,倒出一杯玉露;书生饮下,疼痛顿消,痘迹全无,连忙道谢。众女子还礼不迭,说该谢先生,如若不是先生,她们早被顽童折杀。玉露清新,不觉贪杯,书生又蒙眬睡去。醒来发现自己竟睡在桥上,身上盖着一张荷叶;不但自己没觉得冷,整座桥上都不见一点儿霜。自此,这座桥被叫作断霜桥。后来塘水干枯,夜间桥下常聚满人,有无处栖身的流浪者,有需要赶早进城的农人樵夫、买卖人、过路客,他们相信这是荷花仙子专为他们辟留的温暖地。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哪有什么荷花仙子?何来断霜无雪的桥段?不过是囊中羞涩的贫寒之人住不起旅店,漫漫长夜无处可去,躲在桥下以避霜雪,挤在一起相互取暖而已。待天明鸡唱,立刻起身进城,把怀里的鸡蛋、背上的布匹、肩膀上的柴火售卖,或者打个短工,换来几个铜板,给老娘抓药,给缸里添米,给小子买鞋。一人一双脚,十人足十对,桥上的厚霜薄雪被踩踏无踪。
勤劳,是民族的本色,不因时事难易有所改变,往往越是世事艰难越是光芒万丈。1936年,白色恐怖日益浓重的时候,何其芳来到莱阳乡村师范学校,来到断霜桥,看到桥下睡着的穷苦人,诗曰今后不再爱远方的星星、皎洁的月光,从此要做只燕子,叽叽喳喳歌颂勤劳的、贫困的农民。旧时村庄早成市区,先前的水泊之地已然一片繁华,石桥也化为烟云。桥路消失,柏油路畅通,此处无桥他处有,霜雪何曾不洒降?
隔壁班有对双胞胎,其姐姐比我们高两级,父亲早早离开了人世,母亲一人拉扯姐儿仨,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这位母亲并没有陷在愁海,她脸上皱纹比同龄人多却很开朗,头上发丝比同龄人白却不凌乱;每日天蒙蒙亮,她就会出现在学校后面的村口桥边树下,支起大锅炸油条。油锅的香系着食客的胃,扯着生计的线,撑着生活的伞和未来的天。树下的霜被她踩没了,桥上的霜被来往的食客踏没了,她们姐妹三人坐在教室里,认真聆听老师教她们如何踩踏、清除未来道路上的霜雪。
多少个秋冬之日,我的父母于清晨踏过村口小西桥,踩一脚霜、踏一路雪,向南赶赴集市粜粮、打油、卖蔬果,往西去果园落果、剪枝、刮树皮。驿外断桥梅花开,朱雀桥边野草花,二十四桥明月夜……人的一生会走多少桥,得踩多少霜,谁能说得清、算得明?一步一步踩下去就是。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我再没去过西至泊。毕业后工作第一年霜降那天,我揣着生平挣来的第一笔工资,走进西至泊大楼,给父亲和母亲一人买了一件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