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顺
上海豫园的铁狮子,是我奶奶的铁狮子,也是爸爸的铁狮子,还是表叔表姑们的铁狮子。
第一次听到豫园铁狮子,还是我半大小子时,听当采购员的大姐夫从上海出差回来说的。大办钢铁时,大姐夫从内黄县农村来到安阳,先在安阳市商业局第三钢铁厂,后到市百货公司,与同在解放路百货商店的大姐相识相爱。我父母把大姐夫当亲儿,大姐夫把我家当自个儿家。
大姐夫那次来家里,给奶奶孝敬了从上海买的驰名全国的蝴蝶酥,给我们姐弟几个带了好吃的大白兔奶糖。大姐夫给我们全家人说大上海,说熙熙攘攘的南京路、轮船来来往往的黄浦江、高大巍峨洪亮的外滩大钟,最后说到古色古香的豫园。大姐夫话中含着惊奇:“奶奶,豫园有一对铁狮子,介绍说原来是咱安阳的,你老人家知道这铁狮子不知道?”奶奶接过话头:“老早了,咱县前街老安阳县衙门前,是有一对铁狮子。我小时候,你爸爸你表叔表姑们小时候,常常骑上去玩。日本鬼子占了安阳城,铁狮子就悄没声儿地不见了。你啥时候再去上海出差,拍张照片给我瞅一瞅。”
转眼我参军离开了家。入伍时,我爸去云南出差不在家。奶奶虽然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让唯一的孙孙离开她,可她终究是个明事理的老人家,含着泪盯着我背上背包离家的背影,从头到尾没说一句阻拦的话。又一晃,我服役四年多退伍回家。可我亲亲的奶奶,已经离开这个家三年。我走后奶奶忧思成病,前后仅仅一年多。我跪在奶奶坟头前痛哭流涕,却再也哭不回来奶奶。爸爸说,奶奶弥留时还念叨着“铁狮子”。
又过了好多年,我第一次来到豫园,替奶奶探望铁狮子。风吹过,雄狮怒目圆睁,雌狮温柔慈目。它们见到我这个老乡,两眼没有泪汪汪,而是咧开狮盆大口哈哈笑。这两尊铸于1290年的古狮,比豫园还大200岁,已是700多岁长者,以它们波澜不惊的气度与睿智,向我“讲述”了它们的惊险之旅。原来,这对位于河南安阳的铁狮子,抗战时期被日本侵略者掠到东京,抗战胜利后与别的文物一起被追回,并长期保存在库房内。修缮豫园时,在陈毅市长建议下,一对铁狮子被移至豫园安放。
我再次来到奶奶面前,把一张豫园铁狮子的照片烧给奶奶,把铁狮子颠沛流离又回祖国的传奇告诉老人家。我“看到”遗像上的奶奶,脸上褶子笑成了灿烂的花。表姑后来揭开了谜团——她的哥哥们、我的三位年轻英俊有为的表叔,同一天晚上被安阳城的日本侵略军抓走,先被五花大绑在铁狮子旁示众,后被装在麻袋里用刺刀活活捅死。他们的“罪名”是:明面上给“皇军”做事,暗地里是抗日分子。他们的父亲——我奶奶的姐夫、我的姨姥爷,被活活气死,表姑们无奈逃亡他乡。书香门第的老褚家,短短几天家破人亡。
又去豫园,我眼中的铁狮子,似乎化成了表叔们像一样把砍头只当风吹帽的抗日斗士。从未见过面的表叔们,是我心中奋起的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