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侠
在中国人的审美天空中,月出东方,明月高悬千年不坠,月华清辉夜夜不减。
翻开《全唐诗》,写月之诗如繁星密布,有多位诗人写下了“玩月诗”。古人所言“玩月”,并无轻慢粗率之意,“玩”是玩味——反复琢磨其中意味;这情状,正与阅读诗书的痴迷、流连、回味、怀想近似。
清代文人张潮在《幽梦影》中,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言外之意,亦是“玩月”比“窥月”“望月”有更深的意趣。相比于“赏月”,“玩月”又多了一份从容洒脱与轻松闲适。
古人对月亮从单纯的祭拜敬畏到品赏玩味,是认识自然逐渐深入的过程,也是审美意识觉醒的过程。早在《诗经》中,就记录了对月之美的感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虽然诗中之月只是作为爱情的背景而存在,但那种美仍然透过文字穿越时空,至今令人心旌摇荡。苏东坡月夜与友人游赤壁,正是唱着这首《诗经》中的《月出》之歌,而后在那次月夜之游结束后,写下了千古名文《赤壁赋》。
早期广为人知的人与月的亲密互动,发生在南北朝。镇西将军谢尚于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泛舟于牛渚江上,听得有人吟诵诗歌,便邀相见。原来是穷书生袁宏,二人一见如故,传为佳话,月与诗打破了身份地位的阻隔。后世文人雅士纷纷效仿,泛舟、登楼玩月者越来越众。这就是著名的“牛渚玩月”的典故。
“牛渚玩月”之后,南朝著名文人谢庄曾作《月赋》,鲍照作《玩月城西门廨中》,这两篇诗文在唐朝诗人欧阳詹所作的《长安玩月诗序》中提及。欧阳詹视它们为玩月诗的样本,认为前人的玩月传统应当被传承下去,实质上是吐露了他本人的审美取向与写作初衷。
古人玩月,虽不能明确知晓起于何时,但到了唐朝极盛之时,却都指向同一个日子——八月十五。起初并没有定这个日子为中秋节,人们之所以选择这个日子来赏月玩月,是因为四季之中,秋天太短,夏天和冬天则不是暑热难耐就是寒冷刺骨,只有仲秋八月玉露生凉,丹桂飘香,气候最为宜人,而八月又以十五日的月亮最圆最美。
唐朝诗人扎堆玩月、写玩月诗,或许正是由于有人引领潮流——唐玄宗曾与杨贵妃于八月十五之夜在太液池畔玩月,仍觉不尽兴,意欲专筑高台以玩月,只可惜因发生安史之乱,这一计划未能实现。有了唐玄宗的大力推广,玩月之风在唐朝盛行不衰。在诗歌蓬勃生长的唐代,玩月的主要群体是文人雅士,玩月的主要方式是写作和吟诵玩月诗。
到了宋人手里,出现了玩月词,玩月也多了些世俗烟火气,更多玩乐游宴的元素加入进来,遂成为一种流传至今的节日——中秋节。玩月节,是中秋节的别名。《东京梦华录》中说:“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玩月不再局限于宫廷和文人阶层,而成了全民的审美生活。
五代宋初之时,出现了玩月专属食品——玩月羹。玩月羹究竟是什么样子?有研究者推测,应该是用桂圆、莲子、藕粉等制成的近似于鸡蛋羹之类的食物,据说上世纪三十年代,岭南一带还有玩月羹售卖。想必玩月羹当时亦是“网红”美食,只是在月饼出现之后,就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明清的玩月之风不如唐宋盛行,但明朝初年都城南京曾建有著名的玩月桥,说明那时玩月之风尚未衰落。玩月桥在夫子庙秦淮河南,月明之夜,士子们聚于桥头,于笙箫歌吹声中对月赋诗,追怀“牛渚玩月”的旧事,续现时风雅。
其实,玩月不只限于中秋之夜,只要有月之夜,只要有玩味的心境,中国人随时随地可在月下,营造出独具东方美学气韵的生活情味来。同一轮明月,四时之美不同。春月温婉,衬着万物初生、春暖花开的气象,最易引动人的情思。夏月清凉,如水月华洗去身心酷热焦躁,顿时像换了人间。秋月高爽,月色中浮动桂香与各类瓜果之香,令人意气昂扬。冬月冷峻,观之如哲人、如智者,此时会思索起沉潜心底的宏大命题。
月缺如眉如钩,月圆如镜如盘,月缺有纤秀之美,月圆有丰润之美。月圆固然令人喜悦,月缺也并不令人伤感。月缺月圆都是月色,被研磨进墨中照亮了唐诗宋词。月色有时皎洁有时朦胧,“皎洁则宜仰观,朦胧则宜俯视。”皎洁之月本身之美,令人品味无穷,久久凝望也似意犹未尽。朦胧之月将美施于尘世大地,月色似轻纱披拂万物,将诗意恣情挥洒。
古人玩月不会拘泥于某一个地方,山上林中、江边湖上、楼台庭院,都可以是绝佳玩月之地。自然,足不出户亦可玩月。现代人不妨也来享受一下玩月之趣,灭了灯火,倚窗闲坐,放空身心,摒除尘念,任月光流满全身,将整颗心都浸得柔软,那时节,想必如唐玄宗神游月宫,有天上人间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