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飞
村庄南边是终南山。
从山里奔涌而来的沣河、高冠河,流经村南稍做停顿后,向北折去而下至东北汇聚。山峪的水在此蜿蜒缠绵,使村子水汽氤氲、泉水涌冒。
说是唐时修有四个庙,人们围绕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用黄土垒起城墙,守卫四个庙。留有四门,遂为村堡。站在山腰往北望去,村子南高北低,如同一柄斧头牢牢嵌在平原之上。高冠、祥峪两条河流水势浩大,日日夜夜流经此地。因为北边地势低洼,一部分河水截留曲折在此形成湿地,部分渗入地下,成为地泉。村人因势利用,世代善种水稻,有江米、粳米、籼米。
到了秋天,数千亩稻田从北地一直延展到南山边缘,沉甸甸、金黄色的稻穗纷纷低着头,虔诚地向山脉礼敬,当然也有少量麦地。在关中的村落中,稻多麦少的种植分布,实属少见。稻地西南两侧,有近两百个莲塘,每塘十亩大小,荷花摇曳,莲藕粗壮。每到水稻扬花时,空气里不仅会飘出清香的稻花味道,更有沁人心脾的莲花香气。稻米、莲花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秦岭大地上,让农人未饮便醉了。
有泉水从低处附近田地冒出来,数也数不清。劳作累了,人们俯身趴在地上,嘴巴一挨便可以喝到。西南方有一处泉,泉眼多得一字排列,仿佛有一头肥猪卧在其处,露出肚皮上面的两排乳头,涌冒出的泉水就是充沛的乳汁;村人将此叫作母猪泉。位于母猪泉一侧有一小泉,如同小猪侧卧吃奶,村人将此叫作猪娃泉。邢姓人自己挖出来一眼泉,除过自家用之外,又将泉水引流到下面让村人共用,称为邢家泉。还有一种泉,喝到嘴里有一股鸡蛋的味道,被称为鸡蛋泉。农人们没有多少典雅的兴致和文化底蕴,用生活、生产过程中真实的观察和体验,为一眼眼清泉正名。
一年四季,稻田、池塘常见鲫鱼、鲤鱼、黄鳝、鳖、螃蟹、青虾。农忙割麦时,麦茬地里时不时会碰到雉鸡蛋;也是奇怪,卧着的雉鸡蛋没有单数的,往往都是成双成对。树上的喜鹊、斑鸠、燕子和人亲近,在庭院里、房檐下飞翔不停。走在有水流的地方,赤麻鸭成群生活,白鹭、苍鹭长久发呆,立在稻田等着鱼虫到跟前。
除过水稻、麦子之外,谷子、苞谷、高粱、黄豆等等作物用自己斑驳的色彩给大地图画别样的情感。
村里大多数建的是三椽房,即一檐为丈四长的椽,二檐是丈二长的椽,第三檐为一丈的椽。也有少数人家住的是简易的“两搭拉”。无论住什么样的房屋,家家门前河溪鸣唱、流水潺潺。村人颇爱进山。七八月间男女结伴进到山中,采摘猕猴桃、五味子、八里炸、毛栗子等野果。春夏秋三季,男人们深入到四十里之外的祥峪、塔盘峪、高冠峪采草药。贯众、猪苓、天麻、柴胡、党参满山都是,村人采回去卖到镇上药铺,补贴家用。
村人良子十二岁时,父亲就走了。父亲弥留之际,母亲让良子赶紧喊族中五叔过来帮忙。他急忙就去,经过菩萨庙,年幼的少年耳中突然传来父亲呼唤的声音“妈呀、妈呀……”良子和五叔跑回去,父亲已经咽气了。作为长子,良子开始挑起家中的担子,栽稻子、割麦子,一年四季在田地里忙碌。长到十四五岁时,他跟着山东人伊师傅习武。伊师傅魁梧、力大、好饮,教良子习练九节鞭、流星锤、长拳。
山里常有熊、狼、野猪、豹子出没,良子胆大不怕。一回,在峪口的山路上,一头母熊带着一只小熊,由旁边岔道上来,和良子走的是同一条路。母熊摇摇摆摆,扭头在前头走着;良子胆战心惊走在后面,手掌里的扁担都快被捏出水来了。母熊走一走,扭头照看小熊,也瞅见了良子。熊没有理人,人也不招惹熊,各走各的路。
良子结婚后,生了四个女儿。为了养家,他时常一人拉着满载大米的架子车,远赴礼泉、乾县、泾阳换苞谷和小麦,一去就是好几天。为了能得到村上的粮食补贴,他又带上苞谷面馍,进到山里割草;饥了吃野果,渴了饮山泉,一割便是半年。在神哑岔、大干沟还伐过木头,到秦镇集上贩卖。后来国家号召,山民不能伐木了,良子又开始在村上种菜,莲花白、洋芋、黄瓜、冬瓜、菜花、西红柿种了个遍,最多时菜地达到十七亩。西红柿丰收的季节,良子骑着人力三轮,蹬到鄠邑甘亭蔬菜批发市场贩卖;来回百余里,一天两趟。大女儿工作后,良子夫妻俩仍外出打工。为了供女儿上学,家里欠下不少债。直到三女儿考上大学后,良子才还完了外账。
现在,村子早成为一座繁荣的“大学村”,按照社区管理,纵横有致。绿树掩映下的农户,每家都是三间二层小楼房,老农民每月还能领到“退休金”。天地大变,良子也变老了。他喜欢喝茶,坐在自家的院子里,茶杯里影影绰绰,远处的终南山依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