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占良
骨碌碌,一个比足球小不了多少的洋芋蹦出三轮车,在公路上弹了下,横冲直撞地砸在老杨挑水的桶沿上,然后碾压老杨自留地里可怜巴巴的洋芋苗。老杨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这年头,大欺小,强欺弱,连洋芋也这德性。”
老杨刹住车,扶直压弯了的芋苗。焦日头晒蔫了的芋秆,裂口渗溢绿色浆汁,像绿色的血液。老杨喝了口了水,“卟”地喷洒地上,和泥抹接芋苗断伤,像给娃崽接骨敷药般,轻手轻脚。末了,他捶捶腰,甩了甩酸困的胳膊,忍住喉干舌燥,倾尽瓶中余水,浇灌脚下芋苗。老杨捡回大个洋芋,心情复杂地放进三轮车,回望萎靡不振的自留地里的洋芋,一如回望打工流浪的憨痴儿子。
三个月没见雨星子,前后左右的洋芋地热浪蒸腾,多数芋苗碎布条似的枯萎耷拉在地上。唯独老杨的三分地还算葱茏,紫色芋花东倒西歪,像他那扶不起身子自立的儿子。洋芋啊洋芋,老天爷不给面子,我浇了你们一月多,够意思了,耽搁了七八个工,少挣成千块。我不能尽做赔本买卖,得养活自己,还得攒够儿子结婚的彩礼钱——你们,你们千万别怨恨我。
老杨不想再浇洋芋。他蹬车回返。两条腿僵硬得像两根劈柴,握车把的手哆嗦地乱了方向。心知是饿了,还有过度疲劳。一大早,包工头电告打小工的老杨要转场,停歇两三天。老杨便准备挑桶浇洋芋。走到地边沿,毗邻的公路上,一辆拉洋芋的十五吨大货车不知怎么翻了,司机很快叫了吊车,拽平卡车,得把小山似的四处滚落的洋芋弄回车里。司机付三百元费用,求老杨一块装车。活干完了,司机两手一搓,没现金,按优惠价八毛钱一斤,兑现老杨四百斤洋芋,还白送五六十斤摔烂的。老杨挺满足。一如他的儿子在窑场累了大半年多,赚回了一车红砖。
“嘟嘟嘟—”想儿子,儿子微信便到。儿子说给食品公司下了八天货,人家兑现五百元现款,还有十几箱方便面、可乐,七八平方米楼拐角的出租屋塞满了,吃喝不愁,让他少操闲心。儿子说改行抡木槌打磁粑,是邻居介绍的,每天160元,收摊发工资,管吃;城里人热心肠,不下看山里人。儿子还说城里就业难,打工的人比赶集的人多,洋芋也比老家的面(方言:好吃)……
“瓜娃,城里洋芋还不是咱山里种的?”洋芋勾起食欲,老杨张罗着烙洋芋饼,炒了盘醋熘洋芋丝,又盛半茶缸包谷烧白酒,有滋有味地吃着喝着。他有意无意吧唧出大响动,似乎向人显摆日子的滋润。惜乎空旷的场院,甭说人迹,连个摇头摆尾的鸡狗都没影儿。喝着喝着,院子来人了,熙熙攘攘的全是孩子,圆墩墩的,连滚带爬地凑他身边,低头拱他腿,仰面偎他脚,哭着喊着干爹救命……是洋芋娃!是他孤独烦恼时听他絮叨家长里短永不厌弃的洋芋娃娃们!
老杨丢下苞谷烧,拎起水桶赶往洋芋地,一口气挑了十五担水,浇透三分地时已到半夜。那一刻,皎月沐浴山坳,小风轻拂草树,洋芋花吐芳播香,洋芋娃嘻嘻哈哈笑眯眯潜近老杨,抓耳朵挠脸颊……
“吱咛咛……”迷迷瞪瞪躺到草皮子上歇身子的老杨,被视频声唤醒。是儿子,儿子转款四千元,乐颠颠报喜老杨:老板怕他跳槽,预发下月工资四千八,他熬煎管不住手,转款亲爹四千,攒钱娶媳妇……
说到娶媳妇,儿子下意识地抬手遮面,害羞似的“嘿嘿嘿”笑着,模样有些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