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冰
塬上的秋天是残忍的。
立秋之后,一场秋风一场寒。秋风是剃刀,风一来,树颤栗一下,蓬勃的生命似乎也随叶子落下。那一年,几场秋风后,塬上的草矮了,树木的叶子掉光了,留下猩红的柿子孤独地守在树枝上,没有草木的遮挡,塬上露出丑陋的样子。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老师在秋风里念了一首李峤的诗。但我不这样认为,觉得曹丕的“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更贴切,心里想他一定是塬上的后生,要么他写的诗为啥和塬上的秋天是一样的。
那时,老爸在这个季节里会一改往日的愁容,流露出得意的表情。在秋风秋雨来临的季节,我和老爸对待风的态度两极分化。我是讨厌秋风的,一场秋风一场寒。秋风萧瑟,秋风秋雨带着鞭子,发出凄厉的声音,把五彩斑斓的草木一点一点摧残,让原本翠绿的、硕果累累的黄土大塬在我面前褪去绿色的外衣,裸露出黄褐色的皮肤。让大塬在春夏两个季节里拼尽全力生长,草木遮盖住大塬的努力前功尽弃。
我对塬上秋天的态度,来自大塬上秋天和冬天的比较。黄土大塬的冬天,冷风吹拂,像老年人的头,光秃秃的,缺乏生命的绿色。大塬在春天泛绿,夏日茁壮,秋天繁荣,却被一场又一场的秋风一点一点肃杀。就像美好的东西在你的面前一点一点被风消灭,你一定会感到惋惜,痛恨秋风多么残忍无情。是啊,春夏的大塬草长莺飞、绿树成荫,秋天到了,秋风的手里却拿一把锋利的刀子,一次又一次地在塬上挥舞。塬上的青草干枯了,让风刮在空中,成了我家窑院里的柴火,成为漫长冬天我家铁锅下持续燃烧的燃料。那些好不容易生长起来的树木,在一场又一场的秋风里,掉光头发,变成随风乱舞的枝条。
秋天来了,老爸不着急。他和以前急急火火下田干活的状态不一样,变得慢条斯理、四平八稳,好像对秋天、秋风期待已久。他把短袖换成夹袄,把镰刀换成镢头,不再埋怨风的蛮不讲理。在秋收的季节,他不让别人插手,他说塬上的秋收得看秋风的脸色。他慢条斯理,在秋风里沉着选择,今天去塬上收豆子,明天去沟里收小米,后天在坡地里收苞谷;塬上稀稀拉拉的一块一块的豆子、苞谷、小米收割完毕,不着急运回窑院,似乎在等待秋风更残忍一点。他认为,秋收是他一个人的。善解人意的秋风,一场接着一场光顾,他站在秋风里,满面春风,笑意盈盈。白露之后,庄稼的叶子在秋风的肆虐下,叶子是绿的却不能碰,一碰就碎,跌落在田里。
天放晴后,老爸变得兴奋,走路的姿势铿锵有力,夹袄在他身后飘了起来。他等待秋收的最佳时机,给手心“噗噗”很响地吐唾沫,开始挖红苕。他挖红苕的动作像年轻时候,镢头抡得很圆,在空中画一个半圆,落下的时候迅速有力。他变成上足发条的闹钟,变成加满油的发动机。我早上穿薄棉袄上学,中午放学回来的时候,棉袄系在腰间。老爸在地里光着膀子,他忘记了季节,把秋天当成了夏天。
落霜之后的一段时间,老爸很忙,顾不上回家吃饭,我抽空去地里给他送饭。他蹲在地里,看着成堆的红苕、成堆的南瓜、苹果,高兴地说:“秋霜杀,瓜果甜。”我明白老爸的坚守,那些霜打过的瓜果确实甜,但样子丑陋,是卖不上价钱的,他却坚持,从来不会改变。
在黄土大塬上的老家,老爸在春风里忙着锄草,秋天里等风带霜而来,冬季大风来临了在家听风磨镰刀。我在塬下的平原里念书,回家给老爸讲平原上的风和塬上的风不一样,平原的风是带着哨子的,有声音。他说,平原的风不叫风,是树配合风发出的声音,根本不厉害。塬上的风没有声音却掀着人跑。记得有人说过,风再厉害哪有人厉害。这句话是不对的,高原上春秋的绿是虚假的,秋冬季节的风吹得尘土飞扬,露出黄土的本色。前几年,塬上的人家整体搬迁到平原下面的新农庄,塬上的人把大塬交还给大塬了。
老爸住在移民新村里不适应,每天说平原上的风装腔作势,没有塬上的风吹在脸上自然。把高原还给高原,塬上的风带给越来越多的惊喜,一场风吹风落,一条沟绿了,坡也绿了。老爸却说,塬上的风有声音的,风把声音给了七扭八歪的大沟,风从沟里穿堂而过,每个沟口成了喇叭,让风呐喊的声音巨大,塬上的人家以为风借助了沟才发出怒吼,也是所有塬上人把有声音的风不当一回事的原因。
其实,塬上的风有两种,一种是吹给黄土地的,一种是吹给雨水切割的大沟的。是啊,风给了树,给了大沟,最后由塬上吹到平原上。和塬上每日的风相比,平原上的风可以忽略不计,是单调乏味的一点调味料。如果平原上没有风,那些村庄的树就成了画板上的死板的树,村庄就成了颜色艳丽的水粉画了。塬上的人与天斗,说白了与塬上的风斗,人斗不过天,也斗不过风。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把一生交给了黄土大塬。他退出大塬后,他想改变的大塬让风和草木占领了,黄土大塬有了树和草木的茁壮生长,越来越像平原了。
人一生,草木一生,大塬和人一样,是时候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