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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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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曾见

日期: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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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8 品鉴       上一篇    下一篇

  ○朱秀坤

  清秋,藕塘,塘边游廊,见一孤单背影,凭栏,默想。

  这是金农72岁时所作《荷塘忆旧图》的意境。画上是一蓬蓬没骨莲花,红裳翠盖,柔波倩影,满是隽永与温馨。上方以金农自创“漆书”题写一首自度曲:“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画面含蓄,空灵,雅致清逸,满含深情。只是,如此清新美好的早晨,荷花开了,廊上也悄悄,凉风习习处,蜻蜓款款飞,一切都准备好了,但那人,同坐身旁、纤手剥莲蓬的那人,在哪里呢?在留白处,在回忆中,在梦乡里。面对如此画面,细细一品,便容易痴,陷入一种梦呓般的惆怅。这幅画连同这支曲子,金农好像很喜欢。我见过的就有三个版本,大同小异;不变的,除了长廊、红莲,还有就是那个孤独的背影,引人共情,神思幽远。

  创作《采菱图》时,冬心先生已是古稀之龄。画上碧波浮叶,扁舟六七,红衣女子或打桨或采菱,极富生活气息。照例又有题诗,其中有“王孙老去伤迟暮,画出玉湖湖上路。两头纤纤曲有情,我思红袖斜阳渡”之句,似能听到灵巧微翘的采菱舟上传来悠扬多情的采菱曲,让这个迟暮老人在斜阳渡头,忍不住又想起当年那位“红袖”……

  有好事者在金农晚年创作的一幅《抱膝长思图》上,似乎“看到”了冬心先生心中的“那人”或者“红袖”,但只留了个侧面。是山间树下的一位蓝衣妇人,青丝高绾,正抱了左膝凝神望远。右侧裱边处有收藏家的题识“仙乎仙乎”,左侧裱边处也有两行:“抱膝长思,姿态欲绝,此冬心先生之意中人乎?何不直书姓氏也?观此当于意外会之。”先生却没有题诗,只写四个大字“昔年曾见”,再不肯多写一字,由你揣测去。

  晚年的冬心先生,还画过一位气质温婉的中年女子。淡青抹额,碧玉耳坠,杏红衫子,眉眼干净,站立于一株疏影横斜的梅树下,花有暗香人似忧,罕见地几乎用了工笔在细细描摹,足见先生倾注了怎样的深情。她是谁?极难得的没有题记,只有落款:“乾隆二十七年八月,七十六叟,杭郡金农。”关于这位女子的来历,不作一字,但似乎已尽得风流。有人推测,这位杏红衫子的女子是金农夫人,或者女儿。在走向生命尽头的最后一回首中,他心心念念的,必定是相濡以沫却不幸先去的挚爱亲人。至于“那人同坐”“我思红袖”“抱膝长思”,或者月夜独咏时忽上心头的,是另有其人,也可能同一人,或许就是这位梅花树下的温婉女子。

  其实,无须过度剖析解读,既然冬心先生不想或不愿解释,尊重他就是。毕竟每个人的生命之旅中,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一些画面与情感,会深刻地留存在记忆里。让你在回廊观景、午夜梦回或斜阳古渡口、静立花树下的时候,忽有斯人可想,也觉人世的温暖与希望。只是记忆会随时光而暗淡甚至湮灭,但艺术不会,诗词不会,且唤起了人们的情感共鸣。又何必去对号入座?

  品读金农作品,最能感染或触动人心者,往往不是画面,而是看似随手题写的几句曲词、一段小记甚至几个字。正如金农自言:“每画毕,必有题记,一触之感。”真正能打动自己的,往往也会引起读者的同频共振。50岁时,金农千里迢迢到京城求取功名,饱尝世态炎凉。与他有同门之谊的徐葆光带他去拜访曾任刑部尚书的张照。张照对他热情相待,取出家藏的赵孟頫墨梅画轴一起欣赏,顿觉“冷香清艳,展视撩人”。直至暮年,冬心先生仍未忘记这段温情往事,凭着记忆摹写出一幅《冷香清艳图》,深情追忆当年场景,题曰:“今二老仙去,予亦衰颓,追写寒葩,不觉黯然自失,恨不令二老见我横枝满幅……”如此断肠文字,直令人心酸潸然。

  金农是情深之人,也是个有趣人。见客舍窗外有株红梅,便偷偷用女子的口红画出来。还调皮地在画上写“彼姝晓妆,毋恼老奴窃其香奁,而损其一点红也,不觉失笑”,活像一个老顽童。好友沈沃田新婚,冬心先生为其画梅花帐子,欣然题句“玉女窗中,有人同梦,梦在水边林下”,睡卧其间,该是何等风雅浪漫。

  更多的题画诗,如“一声凉笛,把月吹圆。团团烂银盘,中央田地宽,阿谁偷种婆娑树,散麝尘无数”,如“雀喳喳,忽地吹香到我家,一枝照眼,是雪是梅花”……这样的自度曲,金农先生总是随手拈来,值得人在赏画之时回味咂摸,油然生出一股美感,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