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凤芹
小区里的桂花树，像是被秋意灌醉了般，肆意地散发着芬芳。风轻轻一吹，那甜香便如调皮的精灵，钻进我的鼻腔，绕上我的手腕，连衣摆都沾染了细碎的秋意。
忽然就想起母亲——往年这个时候，家里的厨房里早该弥漫着煲汤的香气，母亲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晃动。
母亲走的那年也是秋天，院子里桂花香得正浓。她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却仍念叨着：“今年的莲藕该粉糯了，没机会给八妹煲个莲藕排骨汤了。”我紧紧攥着她的手，泪珠在眼眶里晃了又晃，终于顺着鼻梁滚下来，落到母亲的手背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圈。母亲捂着我滴落的泪珠，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秋天是个好时节，我们一家可以团圆了。”
母亲虚弱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轻轻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层层复杂的涟漪。悲伤如丝线般，从心底最深处悄然蔓延开来，缠绕着我的心，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感受着她逐渐消散的体温，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我知道，这一别，便是永远；从此，我再也听不到她温柔的呼唤，再也感受不到她温暖的怀抱。
然而，在铺天盖地的悲伤之中，又有一丝淡淡的喜悦悄然滋生。母亲的话让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美好的画面：在秋天的金色世界里，父亲正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张开双臂等待着母亲。他们跨越了生死的距离，终于再次相聚，就像多年前的那个秋天，他们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许下一生的承诺。这份团聚，是他们爱情的延续，也是他们生命的圆满。我望着母亲安详的面容，心中默默地祝福着他们，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幸福安康。
每年秋天，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厨房里的砂锅还在，却再没人站在灶台前精心煲汤，那熟悉的汤香成了遥远的回忆。以前每到秋天，母亲总会去菜市场挑选最新鲜的莲藕。她不买那种白白净净、看着光鲜的，而是挑那些带着点泥土、藕节粗壮的。“这种藕，煲出来的汤才粉糯，才有藕香。”母亲总是这样对我说。回到家，她把莲藕洗净，切成均匀的块状，放进砂锅里，再加入精心挑选的排骨，切上几片老姜，倒上清澈的井水，盖上锅盖，便开始小火慢炖。
母亲煲汤很有耐心，她常说：“好汤得慢慢熬，就像日子得慢慢过。”她就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守着那炉火，时不时地揭开锅盖，用汤勺轻轻搅动一下，看看汤的火候。汤香渐渐弥漫开来，钻进我的鼻子里，引得我总忍不住跑过去，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翻滚的汤。母亲笑着拦住我：“八妹，汤熬得浓稠了，第一碗就是你的。”五年了，再也没有人为我煲那碗莲藕汤。但那味道，总是不经意间就让我嗅到。
当我太想母亲的时候，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煲汤，步骤一模一样，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有一次，我在整理母亲的旧物时，发现了她写在本子上的一些小笔记，上面记录着她煲汤时添加辅料的各种小秘诀，比如放一小把枸杞能提色增味，加几颗红枣能让汤更清甜。原来，母亲总是在不经意间，把她对我的爱融入一碗碗热汤之中。
母亲是我们那个地方有文化的人，深知读书的重要。秋天农忙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忙着晒木薯，隔壁婶婶来喊母亲去帮忙，说：“趁现在天气好，赶紧把木薯晒干，别误了时辰。”母亲笑着说：“等八妹写完作业我就去。”那时候，我在里屋写作业，母亲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手里缝补着我的衣服，眼睛却时不时地往屋里瞟。等我写完作业，母亲会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拿起我的作业本仔细地翻看。遇到我写错的字，她会用红笔认真地圈出来，然后耐心地教我：“写字要像做人一样，端端正正，一笔一画都要写好。学了知识就是自己的，谁也偷不去。”说着，自言自语地背了一首打油诗：“读的书多百无忧，不劳耕作自然收。随身坐卧随身用，到处威风有人求。日间不怕人来借，夜间不怕贼来偷。”那时候我还小，不太懂其中的意思，只是感觉朗朗上口，便缠着母亲一遍遍教我念。母亲就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八妹，这么喜欢读书，以后肯定有出息。”
后来我上高中，要去城里读书。母亲早早地为我收拾好行李，还把我小时候穿的一件衣服塞进包里，说：“带着它，想家的时候就看看。”临走前，母亲又把那段顺口溜写在一张纸条上，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我的书包里。在车站，母亲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眼中满是不舍：“八妹，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做人要善良，要诚实，别跟同学闹矛盾。”我使劲儿地点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不仅教育我读书要用心，更在为人处世上为我树立了榜样。她总是善良待人，乐于助人。记得有一次，村里来了个流浪的老人，衣衫褴褛，饥肠辘辘。母亲看到后，毫不犹豫地把老人带回了家，给他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还找出了父亲的一件旧衣服给他穿。老人感激得热泪盈眶，不停地说着谢谢。母亲却笑着说：“出门在外，谁都有个难处，能帮一把是一把。”
有一天傍晚时分，邻居家小虎子突然摔倒，膝盖磕在石头上，鲜血瞬间染红裤腿，哭声打破了欢乐。邻居慌得直喊：“晚婶晚婶，我家小虎摔出血了，快过来帮忙。”母亲闻声，急急跑到家里的百草园，拔了一把仙鹤草，又拿了家里的双氧水和绷带，边走边用手心揉搓出绿汁。到了小虎家，检查伤口，先用仙鹤草轻轻敷在小虎的伤口上。清凉加上止血，小虎子渐渐止哭，睁着眼睛看母亲。母亲看见已经止血，取下草药，用双氧水小心清理伤口，取出绷带，仔细给小虎包扎，叮嘱他别乱跑。母亲对小虎妈说：“最好带小虎到镇上打一支预防破伤风的针。”小虎妈一边感谢母亲一边说：“农村人哪有这么金贵。再说了，晚婶又不是第一次帮忙。”小虎妈这句话倒是真的，母亲从小跟随外祖父学中医中药，嫁到村里后，一直义务为大家治各种小病小痛，家里几尺宽的百草园，就是母亲的药柜，帮助过无数病人。像这一次小虎摔伤，那株仙鹤草便化解了危险。母亲就是这样，用自己的行动诠释着善良和真诚，她的言传身教，深深地影响了我。母亲的善良在我心里种下种子，让我明白做人要有本事，才可以帮助别人，所以我长大后也学了医。
天凉时，我翻出她的旧毛衣。樟脑味混着桂花香钻进鼻腔，仿佛刚晒过太阳。坐在院子里，我盯着空空的小板凳发呆——风掀起毛衣下摆，恍惚间听见她喊：“八妹，我回来了。”云在天上慢慢走，像她煲汤时袅袅的炊烟。我忽然明白，她从未离开：当桂花香漫过窗台，当砂锅在灶台轻响，当我对患者说出那句“别怕，有我在”，她就在那里，在秋天的风景里，在我每一次呼吸的间隙。
风又起，桂花落满肩头。我仿佛听见她念起那句改过的诗：“读书知秋意，行医济苍生。”抬头望，云朵聚成她年轻时的模样，正对着我温柔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