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枝
秋日渐浓，透出的凉爽让我想起了在干爽气候里偶遇的随意草。
那是七月中旬的宁夏，暑气裹着西北特有的干爽，顺着车窗缝隙漫了进来，带着几分旷野的清冽。
踏出吴忠火车站的瞬间，想象中卷着沙砾的戈壁风沙并未如期而至，反倒是一片泼泼洒洒的粉紫，猝不及防撞进眼帘。那是一丛丛开得热烈又缠绵的花，像被巧手揉碎的云霞，轻轻铺在广场右侧的绿毯上，顺着草坪的起伏漫延开去。这种花，竟成了我沙坡头之行的温柔开篇。
我认得它，学名叫“假龙头”，我其实更偏爱它的别名“随意草”。这名字的由来，藏着一个有趣的小秘密。脚步不由自主慢下来，俯身时指尖已轻轻抵上它的花茎，小心翼翼地拨弄起一朵正盛的粉紫花序。果然，那小花像沾了仙气般，竟稳稳停在我推到的每一处，不晃不弹，也不脱落，活脱脱一个揣着小心思的小精灵，乖乖顺着我的力道“定了格”。
我特意试了试，花朵左右转动的最大角度足有九十度，并非不能再动，只是被周围簇拥的同伴挡住了去路。可若试着上下推动，它就没了左右那般灵活，只会微微晃动，仿佛在悄悄抗拒这不合“心意”的方向。这般奇特的特性，让“随意草”的名字变得格外贴切，也让我想起最早初见它时，一遍遍摆弄花朵的小小乐趣。真没想到，千里之外的宁夏，我再次与这份灵动重逢。细长的花穗从翠绿的枝叶间抽出，直直地向上伸展，像一个个小小的花塔。最有意思的是它的花期，并非整穗齐绽，而是从花穗最下端开始，一朵朵粉紫色的小花顺着花茎次第向上开放。
那日，假龙头恰值最热闹的盛期。下端的花儿早已把粉紫花瓣铺展到极致，露出星星点点的花心；中段的花苞半抿着唇，像藏了半句话的模样；顶端的花骨朵还攥着“小拳头”，紧实得能看见青绿色的花萼。整串花穗，仿佛一座玲珑的宝塔风铃，底部先开的花朵缀成宽大的塔基，向上渐次收窄，未开的花苞聚成尖细的塔顶，花穗层层叠叠，像极了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模样，难怪有人叫它“芝麻花”。这名，也好过“假龙头”，多了几分烟火气的亲切。
几只蜜蜂嗡嗡地穿梭在花丛里，它们似乎格外偏爱这种花。假龙头的花管细长，藏着甜甜的花蜜，只有这些小巧的生灵才能灵巧地钻进去采蜜，一来一回间，便为这花儿完成了传粉的使命。看似寻常的野花，早已与自然达成了如此巧妙的共生。自上而下的花期是它的秩序，可随意停留的花朵是它的智慧，韧性十足的茎秆是它的风骨，交给蜂蝶的花蜜是它的温柔。
从生命的角度探寻，它会左右转动并非单纯的姿态“随意”，而是它为繁衍精心设计的策略，是为了更高效地完成授粉，让生命的火种得以延续。当勤劳的蜜蜂等传粉者前来寻觅花蜜，花朵便会因它们的触碰而轻轻摆动、开合。这温柔的“指引”，能巧妙地将昆虫引向花朵深处，使其身体精准地触碰雄蕊与雌蕊，让花粉更有效地附着与传递，不辜负每一份馈赠。更精妙的，是这摆动中还藏着时序的秘密。花朵初绽时，雄蕊先成熟，此时的轻摇更利于花粉黏附昆虫；待雄蕊渐枯，雌蕊方才展露身姿，这时的摆动又转而助力接收来自远方同伴的花粉。如此一来，便巧妙避开了自花授粉的局限，促进了不同植株间的基因交融，让种群在日月流转中始终保持着蓬勃的生命力与适应力。
假龙头植株的“性子”更“随意”，透着一股随和又倔强的劲儿。耐旱，耐贫瘠，哪怕西北的日光把土地晒得发烫，空气里少了几分湿润，它依旧能把绿枝抽得挺拔，把花儿开得铺天盖地。它从不像温室里的花朵那样挑肥拣瘦，只要有一寸土能扎根，便顺着地脉悄悄舒展发达的根系，不知不觉就把脚下染成了粉紫的海。这份“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顽强，也藏着“不与天地争”的自在，就像土生土长的西北人：迎着风沙不弯腰，捧着黄土不抱怨，不挑环境，不事张扬，不盼虚名，反倒活出了随性里的风骨，豁达中的踏实。
旅行中的惊喜，往往就藏在这些不期而遇的瞬间吧。本是奔着沙坡头的大漠黄河而来，却在初抵时，被一片熟悉的野花绊住了脚步。风掠过来时，粉紫的花穗齐齐往一侧倾，像一群踮脚挥手的小家伙，在跟我道别，又像在笑着迎我走进这片土地。
我知道，前方的沙坡头有大漠吞落日、黄河绕孤烟的壮阔；但那一刻，车站外一丛撞进眼眸的假龙头，早已在我心里，烙下了此行最柔软、也最明亮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