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锋
村里的孩子们,最爱往村后的知青点跑。
多年前,兴运叔、建强叔和建国叔三个省城知青来村里插队,队长福印伯拾掇出这间堆农具的窑洞安顿他们。窑洞好多年没人住过,霉味呛鼻。福印伯让人燃起干柴,在屋里烘烤了三天,又在墙围上糊满旧报纸,土窑才算是有了些人气。
三人中,兴运叔最活络,见谁都笑呵呵的。建国叔之前是学校宣传队的骨干,总揣一支长笛,躲在无人处琢磨。时间久了,竟能吹出有模有样的曲调。建强叔来时,拖一口大木箱;打开一瞧,满满当当的书。福印伯乐了:“来了个‘书呆子’嘛!”这名号也便烙在他身上,直到几年后上大学离开时,村里人还这么叫。
那年月,书是稀罕物。一听说“书呆子”叔叔带来一箱子书,孩子们都涌了过去。我刚能走稳路,也蹒跚着跟哥哥姐姐后面凑热闹。哥哥盘腿坐在炕沿上,边啃指头边聚精会神地读《红岩》;姐姐坐在地上,拿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翻阅。那天,只有兴运叔在家;半年前大队修水库,他耳朵被震聋了,跟他说话得贴近耳朵喊。待了一会儿,兴运叔要去邻村扎针治耳朵。他怕我乱跑,就把我抱到炕上。哥哥姐姐埋头看书,我独个儿在炕上晃悠。忽然,一个黄灿灿的小轱辘从被垛里滚出来,停在炕沿边。
“哥,姐,快看!”我指着炕沿边的小轱辘喊。他们两人看书太入神,直到我摇到炕沿边,哥哥才警觉地一把抱住我。同时,他也注意到炕沿边的小圆饼。那饼通体金黄,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哥哥嘀咕:“像是点心……”姐姐凑近闻了闻:“哥,好香呀!可点心都白色的,没见过金色的。”我听到是“点心”,便伸手抓:“吃!”哥哥姐姐再也无心看书,两人抱着我,脚步飞快地回了村里。那天,我们尝到了从未有过的滋味——花生芝麻馅,酥皮裹着甜香,一口下去,舌尖像裹了蜜,连指缝的碎屑都被我吮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天刚亮,建强叔就推开我家的栅栏门。父亲在窑里听他焦急地问哥哥:“月饼,是不是你们拿了?昨天就你们仨来过!”哥哥声音发颤:“我……我没有!”
父亲挑开门帘,“咋回事?”“也没啥大事。”建强叔讪笑着,“国庆前几天去县城参加演出,回来买了几块稀罕月饼,昨晚发现少了一块,他疑心是兴运哥吃了……一个急性子,一个耳朵背,两人吵了一晚上……”“你老实说……”父亲踢了哥哥一脚,“是不是你们偷吃的?”建强叔赶紧挡在哥哥前面:“别急,让孩子慢慢讲!”哥哥躲在建强叔身后,肩头抖得像风里的叶子,“是弟弟……从炕上摸出来的……”“妮子,你把弟弟抱出来。”父亲一把揪住哥哥的耳朵,“你们三个,跟我一起去给人家赔罪去!”
知青点外早围满了人。父亲押着我们,低着头,一步步挪到兴运叔和建国叔面前,掏出五块钱硬塞给建国叔。人群里,社员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啥金贵月饼值五块钱?”“城里的稀罕物,咱见都没见过!”兴运叔听不清,但也很快明白是咋回事:“娃娃吃了,又咋的了?不就是要送给萍萍?人家怕还不稀罕呢?”萍萍是邻村的女知青。
当天下午,兴运叔跟队长告了假,直奔县城。他急匆匆找到在供销社当会计的远房表姐,哑着嗓子比画着。那年月,月饼须凭票供应。表姐看他急得满头大汗,又听他说明了原委,只得领他找到县食品厂,食品厂有内部处理的“残次品”,堂姐的同事还匀出十多张个人的月饼票,最后才勉强凑够数。次日早上,他踉踉跄跄的身影出现在村道上。走了一夜山路,裤腿上沾满灰尘。他一进门就倚着门框滑倒在地,大口喘着气,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笑。背上的布袋里,是三十七块古铜色的月饼,全村老少一人一块。中秋月圆时,他拉着建强叔和建国叔,挨家挨户分送月饼。那年头,村里人谁见过城里的月饼?金黄油亮的酥皮,甜糯的馅料,咬一口,齿唇间尽是桂花的香气。那晚,整个村子都浸在溶溶月色和融融甜香里,宛如一场微醺的金色美梦。
年底,村里分到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队长去找兴运叔,他却指着自己的耳朵,笑着把建强叔推到身前:“该书呆子去。”锣鼓声中,建强叔胸戴大红花去了省城。一年后招工返城,兴运叔又把指标让给了建国叔。
兴运叔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姐姐给公社打电话,说病重的母亲想见他最后一面。全村人送他到乡里的车站。他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不断挥手。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褂子被风吹得鼓荡,仿佛一只挣不断线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