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吉祥
那个周末，我乘地铁一路向西，抵达西咸新区沣河岸边新建成的沣河生态园。
初夏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放眼望去，远处的山峦仿佛被水洇开的水墨画，朦胧而悠远。置身园中，眼前景象令人惊叹：新铺的柏油路面泛着润泽的光，道旁的垂柳枝条低垂，嫩绿的叶子如同翡翠，几乎要吻上河面。湿漉的空气里，不知名的白色花瓣打着旋儿悄然飘落，恍惚间，让人疑心是天上的仙宴刚刚散场，遗落了满地碎玉。路边的连翘花开得正盛，金灿灿一片，我脚步掠过，惊得细碎的花瓣簌簌飘坠，如同洒落一地金箔。紫叶李枝头初生的嫩芽，是独特的绛紫色，饱含着昨夜凝结的露珠，宛如从一幅古画上不经意蹭下的点点朱砂。
生态园的木头栈道在芦苇丛中蜿蜒，像一条被岁月盘出包浆的老藤。我俯身看水，青铜色的波纹正用齿尖轻啮木桩的倒影，将《考工记》里的錾花工艺复刻在水面。两千年前的郑国渠量水绳痕，拓印成今日的涟漪档案。倏忽间，几尾鳑鲏鱼窜过，它们可是《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记录的精灵。忽有闷雷般的轰响从地底涌来，惊得鸢尾花的紫绸裙摆簌簌震颤。拨开花丛望去，沣河主河道的水闸正在吐纳，节奏竟与《史记·河渠书》记载的夯土号子暗合。栈道木桩的裂纹里，白鹭羽梢垂落的麻绳虚影，带着青铜水纹与竹简墨香，在阳光下织就一张时空的网。
走着走着，白鹭翅尖划破雾霭，惊起芦苇荡里藏着的夜鹭，恰似《诗经》“振鹭于飞”千年复现。清亮的水波下，早非祖父口中“漂着油污的沣河”。2014年启动的“柔性治水”工程，让河道甩掉了垃圾与浊流的枷锁。水草间窜动的鱼群，比往年多了两三成，连濒危的鳑鲏鱼也重现身影，引得垂钓的老汉啧啧称奇。岸边的菖蒲丛里，突然扑棱飞起一只蓝翡翠鸟，翅尖掠过水面，叼走一尾银鱼——这画面，活脱脱是从《诗经·沣水》里跳出来的。
暮色四合时，我爬到观景塔顶。关中平原这片土地的“时间皱褶”，好像就在眼皮子底下摊开了：西边苍苍茫茫、秦汉皇帝车马压过的老路上，散落的铜车零件大概正跟飘飞的蒲公英籽儿聊天吧？东边呢，新区霓虹亮起来了，数据洪流与人间烟火交响。晚风吹过，带着甜丝丝的花香擦过耳朵，池塘里的青蛙叫一阵响一阵，隐隐约约还混着地铁在地下跑过的震动。这块渗透着《考工记》里老祖宗匠心的土地，正从钢筋水泥的“年轮”里，悄悄长出一套全新的、讲求生态文明的“密码本”。
暮色垂帘时，对岸欢乐谷的摩天轮正将霓虹刺入沣河，那些流转的光斑与残霞在水面碎成万千青铜鉴纹——恍若《考工记》里失传的夔龙纹坠入赛博空间。车窗灌进来的，不只是秦腔班子《劈山救母》的炸裂高腔，还有菖蒲丛中突然迸发的簌簌振翅声：一只夜鹭驮着晚霞起飞，翅膀拍打的节奏，竟与戏文里沉香挥斧的板眼暗暗相合。后视镜里，河水正用春汛的力道编纂桃花竹简。那些被漩涡轻轻抻平的花瓣，每一片都拓印着老巡河人长柄夹铁尖上的反光——三十年前他们从淤泥里打捞的承诺，如今正被绿道上奔跑的孩童踩成晶亮的韵脚。这条用柳枝丈量过、露水浆洗过的绿道，此刻成了最灵动的界碑：虫鸣蛙鼓是它的阴刻，健身手环的滴答声是它的阳文。当车拐过最后一道河湾，我忽然看清那些霓虹纹样。它们分明是青铜器上的雷纹变体，而夜鹭惊飞划出的弧线，恰似竹简上突然游走的朱砂批注。整条沣河在暮色中微微发烫，像刚揭下的生态印玺，钤盖在城市与荒野的接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