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
人在一生两个阶段爱做梦,即青春年纪和渐渐老去之时。
年轻人做彩色梦,大光大明,最有温度感。那样的梦强辐射,其能量就是一颗恒星、一群恒星,一个无与伦比的恒星集团。老年梦,是经历过春天、夏天的河流,到秋天就明净沉静了。冬天河流删繁就简,留下落石的浅、苔藓的苍、水草的衰、游鱼走虾的散漫,以及水影天空的幻想。
上年纪的梦系灰基调,是一盘传家的大石磨,慢慢腾腾磨着岁月的米面,米面蒸成生活的暖意。暖意让夕阳般的生命响着穿越长夜的心跳,再次看到太阳划过玻璃窗升空。每天太阳都珍贵,在冥想的人肩头升空,升成一枚巨大的勋章。一枚勋章,或许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世界用百年培育一个灵魂;这百年间,一个灵魂经历物理世界一切定理最终变成定理本身。一个人从青年起步,到老临近陨灭,与煌煌宇宙比起来,是一粒灰尘、一个瞬间。我们常常忽略的是,他其实也真实留下过生活与漫想过后的深刻,刻入了一棵行走在宇宙的量子树。一棵百年老树,年轮上录着百年风雨。人是树的性灵形态,他逝去后一生信息迁移量子森林,成为暗能量的一部分,继续帮宇宙运行。这些都是新科学告诉我们的。
我常想见一个熟悉却叫不出名字的老人。他身形如雕塑,银发飘飞,楚楚动人,站立银河岸边,隔河与他相约眺望的友人遥遥对望。那样的场景恍然电影世界,光年拍摄空间、恒星环境光,星轨拉近推远,记忆胶片刻意慢放,河岸对望者造型沉默,在光年尺度他们或许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说出。我们后来读到关于星空的寓言,关于人的生命、活法、爱、仇恨,关于人类的经验、忠告、阐释,关于一个人、一棵树、一叶草、一片雨点和雪花擦亮的天空、一个闪电。闪电上携带的人类秘闻,都是人类真实的哲学与诗歌,是我们在远望和联想中完成。我们因而学会眺望、阅读和倾听。中医理论告诉我们:一个人肉体是物理的,与他的量子化同构,经络演绎四大作用力。气血如能量,血是显能量,气是暗能量。一个人恰好是一个宇宙,人有大小周天,那是能量在公转,从人我们读懂宇宙,从宇宙我们重新读回到人,我们心心念念的星光,恰是人类与宇宙宿命交汇点的高光,解释生命与宇宙明亮的部分和暗黑的部分。
小时候听老祖母讲牛郞织女,讲天上的大河、大河里奔腾的天水、河边的大柳树、柳树上的大鸟窝,高潮部分是遮天蔽日、黑衫白领子的喜鹊聚拢,在河面上搭起那座著名的鹊桥。彩虹凌空斜拉桥,深长的桥墩锚筑于银河两岸,绷出全宇宙最漂亮的弧度,其背景星光灿烂、大河上下一片闪烁、神话与童话释放精彩。整个银河系打开悬臂灯光秀,河城用无人机拍摄鹊桥合龙的壮丽瞬间,给我们留下珍贵的资料,我们因此拥有童话般的善意、神话般的自信。
老祖母讲天上神话的时候,总是会在春天安静的晚上。星空明亮,天幕内外神话中的人物来来往往,像繁复的皮影演出。或在秋天收获后同样安静的晚上,秋水长天,整个宇宙就是一口安静的池塘。每天,老祖父会在清晨牵着牛到池塘边饮水。老家那只叫乌嘴的山地犬也会跟着,到池塘边喝一肚子清水,然后甩动脑壳将水珠子洒落水面,激起一圈圈水纹——很多年后我读引力波这个词,油然想到乌嘴的清晨、秋天的池塘、乌嘴嘴巴筒子甩飞的水珠。水珠在池塘激起引力波,穿越我童年关于美丽和安静、饭菜香甜和成长的记忆时空,触撞我的无名指、我的额角、我的嘴唇。早年讲述的神话在天空环绕,星光布满神话运行的时光通道,我们从小养成的想象力多少年不磨灭,有这神话童话打底,我们总能把美好留在曲折的最后。那最顺利或者最难的时段,神话与童话的星光恰好在期望和现实之间、可能与不可能之间铺路架桥,让我们面向宇宙看到自己的追光,自己的舞台中央、自己的故事情节、自己的人物命运,学会不怕孤单和黑暗。
宇宙神奇,宛若宿命。这些年,我对天文学产生特别的好感,喜欢沉浸,因而一颗小小的清晨的露珠也能够放大整个宇宙。现代天文学是一个大时空隧道,你走进去,一路遇见的都是人类曾经熟悉的事物。从前的,现在的,未来的,隧道没有尽头,过程就是隧道本身。我一路看到先前的哲人、哲学、时代、黑暗、光明,斗争、阴谋、计划、梦想、信仰,数学物理化学人文社科理念观点,线装书大数据大模型人工智能量子通信中微子捕捉强子对撞。看到平凡的小地方,小地方的县城、镇村,县乡道路,草木庄稼果蔬,那些平凡的人群,人群中亲朋好友。看到自己,从孩童到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此时此刻仰面星光,星光投影中是我的一生也是宇宙的一生。
星光引领我进入太空智慧的多维空间。站在银河岸边,任银河冰凉的水气扑面。远处,恒星的大游轮和行星的小游艇在宇宙光影波涛中出没。有人在岸边汲水,趁着夜色浇园。有人坐在某条悬臂的回水湾垂钓,小行星和尘埃、冰晶宛若鱼群。一个怀揣梦想的人走过星光的台阶,他的引力扰动我灵感爆发。我在太阳的光之帆写下后登月时代工业抒情,写下重建火星大磁场的壮丽,那是远离地球的科幻,那是接近人类的生活。我在行星间移步换景,感到星光的手就是我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