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晓军
去南京出差途中,特意打车到浦口火车站旧址参观。面对着被誉为国内最具民国风情的百年车站时,瞬间想到了朱自清笔下的背影。
车站主体为英式风格的三层砖木结构楼宇,米黄色的墙壁裸露在外,历经岁月冲刷,依旧色泽沉稳,红色的屋顶与之相映,在阳光下勾勒出鲜明的轮廓,中西结合的建筑风格展现得淋漓尽致。尤为著名的是蜿蜒伸展的雨廊;廊柱排列整齐,斑驳痕迹中不失风骨犹存,仿佛在静候着过往旅人,又像在等候中包藏着太多转身离去的背影。曾有多少人在此挥别,父亲的背影、爱人的背影、友人的背影……都被雨廊的阴影拉长,印在青石板上,又被后来者的脚步轻轻覆盖。
那年读《背影》时,浦口站名便萦绕于心,始终觉着站台的每一寸磨损中,藏着太多转身时的重量。直到十八岁那个清晨,父亲来车站送我去西藏当兵时才明白,原来转身时的踉跄,把千言万语都碾成了脚下的碎影。他往我背包里塞着煮鸡蛋,蛋壳在帆布上不时硌着钝响。直至火车鸣笛,他才不舍地转身离去,军绿色棉袄后襟沾着的棉絮被风掀起,在晨光里飘成细小的雪。在座位上,我看到他挥舞的手起起伏伏,喉结不停地滚动着,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说。月台往后退去,父亲的身影忽明忽暗,背包里的鸡蛋还温着,我摸出一个握在掌心,一路上却想着难忘的瞬间。原来,有些告别从不用言语,就像此刻铁轨的震颤,早已把千言万语揉进了晨光里。
眼前人来人往,应该都是来寻旧的。攒动的身影,映着百年风霜蚀出的锈迹,恍惚间又见那棉袍背影,正笨拙地攀越月台栏杆,青布褂角在风里微微掀动。朱自清情感流淌的笔下,让父亲的背影落进文字,成为了穿越时光的暖流,漫过无数人的心河。那蹒跚脚步里藏着的,又何尝不是他对人间最细腻的体察,连父亲买橘子的笨拙,都能酿成永恒的感动;这份对平凡生命的深情,早已预示了他笔端将流淌怎样的人文关怀。朴实的爱,从不怕时空阻隔,即便在时光中成为背影,也会成为父亲攀栏杆时绷紧的后颈,递过橘子时沾着泥土的指尖。此刻,站在这里,特别想给千里外的父亲打个电话,却又怕他慌慌张张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只好掏出手机,对着旧站台拍了张照。照片里恰好有个穿蓝布衫的老者背影,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清晨。
当年,朱自清也是从这里转身北上求学,心里该藏着怎样的坚定?浦口的锈迹是有记忆的,它记得青年学子背着行囊的决绝,布包带磨出了毛边,里面装着母亲连夜烙的饼和父亲塞的银元,沉甸甸地坠在肩头。月台上的风,掀起他青布长衫的下摆,露出浆洗得发白的袖口,指尖攥着的车票边角已被汗濡得发皱。铁轨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条沉默的巨蟒蜿蜒向北方。他望着父亲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把目光投向更远处的星空,睫毛上还沾着站台的煤烟。锈迹爬上他的鞋跟,也爬上那段奔赴远方的路,把少年意气腌制成后来笔尖的锋芒,让每个字都带着铁轨的硬度与温度,最终淬炼出荷花般的高洁。出淤泥而不染的,从来不是天生的洁净,而是在泥泞里始终挺直的腰杆。浦口火车站的锈迹与清华荷塘的月色,在文字里交织成朱自清的精神坐标。他的笔不仅记录风物,更饱含着人格的温度,正直如铁骨,关怀似柔水,挣扎中始终燃着微光。后来才得知,他这根铁骨在二十年后愈发坚硬,贫病交加之际,依然颤抖着签下拒领美援面粉的誓言,让饥饿的身躯站直了民族的脊梁。
那年夏日,我赴清华参加培训,闲时总会循着蝉鸣来到一方长满荷的池塘。远远望过去,荷叶田田如盖,粉白的荷花擎于碧叶间,就像是月光不慎遗落的梦。后来才知道这是先生写过的荷塘,风过处,叶间便滚过细碎银辉,像揉碎的星光坠入碧潭。人行其中,又似见到了先生当年倚栏的身影,指尖正叩击着斑驳的木栏,长衫下摆被晚风掀得轻扬。“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是啊,他月光下的低语里藏着多少挣扎?旧时代的黑暗如墨,文人的苦闷似荷间雾气,可他偏能从混沌里捞出清亮,带起的风里混着荷叶的清香,与书页泛黄的气息缠成一缕,在塘埂上久久不散。
人站在荷塘边,分外的静扑面而来。原来所谓的不宁静,是因为太爱这人间,才会为它的伤痛辗转难眠。行至转角处时,又意外传来细碎的书页声,一位着碎花裙的女学生,正守着一摞打印诗集在售卖。书脊擦得干干净净,用绳子捆成整齐的一摞,有人询价时便笑着讲解。这背影,分明就是另一种坚守,不必青灯古卷,亦能让文字在阳光下生长。看来美从不会缺席的,在父亲蹒跚的背影里,在荷叶滚动的露珠里,在寻常巷陌的灯火里。
夜色渐渐漫上来,闪闪烁烁的光影在石板路上摇晃着。荷香蛙鸣混着书墨味漫过来,隔离开城市的喧嚣。突然好奇,先生当年是不是也是如此心境,把对人间烟火的深爱,变幻成藏在文字里的暖,恰如此刻的荷塘月色,让爱漫过岁月的背影,漫过每颗被触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