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声
秋雨刚过,我去了趟鼻子凹。
鼻子凹是家乡大山里的一个自然村。“鼻子”就是一座有着偌大底座的山梁,鼻子凹就是山梁底座的地方。走过一段村道,便是去鼻子凹的大路和小道。我抄小路,雨后初晴的山野里十分清爽,植被茂密葳蕤,白光光的水泥路盘旋着通向鼻子凹,偶尔有上年汛期滑下来的石渣鳖子挡在路中间。
草蚂蚱在绿丛里飞来飞去,紫刺玫果被野蜂嗡嗡着,几只土褐色小山雀儿同时落下来的时候,野蜂们嗡鸣而散。高高的桦栎树缠绕着的葛藤,已经开出一串串的葛花,阳光透过硕大的葛叶,脉络像人的毛细血管样分布着。鼻子梁有许多许多我叫不上名的树木、野花、小草,其中不知有多少是中药、草药。一片斜坡地,丹参正在开花。小时随哥哥采药把这叫“蜂糖管”,常常采一把,放进嘴里吸甜甜,就那一丝丝花汁竟是入心入肺的甜。
走过丹参地,平坦宽敞的鼻子凹映进眼帘。记忆中的鼻子凹路宽敞,不过那时弯弯村道是沙土碎石,逢雨天稀汤泥水、牲畜粪和着泥水横流,瓦屋残檐下的台阶上永远有人在编织着葛条笼或簸箕。斜坡人家竹林小院,每到煮饭的时间,炊烟袅袅,鼻子凹一片祥和,烟岚把凹子笼罩得神秘而幽静,像世外桃源。那时我在县文化馆工作,是音乐干部,为“民乐集成”到这里采集“祈雨歌”。就在一颗巨大的伞状桃树下的碾台前,乡邻争先恐后地给我唱。全馆就一台黑色手提式录音机,放在碾台上,录了再放出来,乡邻们感到十分新奇。我录了小半天孝歌《三伯访友》《寡妇哭坟》、老花鼓《麻子嫂招亲》。今天,那台录音机不知去向,录的东西早已丢失,只记得“祈雨歌”中的几句……
寂静的鼻子凹,牛舍、猪圈、鸡埘,记录着这块土地的历史。碾台、碌碡、石磨、核桃树,哪一样都有百年以上的年岁。从公路边到鼻子凹,直线距离也就两公里,但下山上山,弯弯山道崎岖不平,很长一段是在乱石浪里穿行。上世纪70年代,政府给这里设了代销店,归供销社管,乡邻们才有了许多方便,煤油、盐两大宗由政府按销量补贴。闲适、安逸,带有自然经济的慢节奏生活,鼻子凹人活得悠闲自得。野生天麻、红红的五味子、挂着霜的柿饼,都能换钱。
太阳依旧从鼻子凹的东山垭升起,在遥远的西天落下。鼻子凹的西边没有山峰或山脊遮挡,一年到头,仅仅有为数不多的几天视野特别清朗,寅夜时分,能看到省城西安的万家灯火。
就是那次短短的一天,我记住了这里。乡邻们为我录了他们的声音而激动,也记住了我。临下山了,树皮箍的手提桶,有人送土蜂蜜,有人送野天麻。天哪!这是什么事儿?相邻却异口同声说:“自家产的,分文不值!”有人送一吊腊肉,说啥也要给我拿上,说年上有头肥猪,一场大雪把下山路给封了,猪抬不下山就杀了,吃不完就腌了。我接过腊肉留下了钱,快步流星离开了村子。拐过弯弯山道了,我手里的腊肉成了累赘,路不好,一步一拨浪,那会儿还愧疚着,给乡邻少开钱了,本不喜蜡制品,权且帮助人。
“上山气短,下山脚短。”我正专心致志地走着,一阵沙沙脚步声撵上来,喊我了。我回头间还是那个乡邻,他把手上一吊腊肉提了提,放到我面前。我一下蒙圈了,他撵来,我兜里可没有一分钱了啊。正在慌乱中,他一本正经地说:“是屋里的说,没有给你找钱,就让我撵你,再给你一吊儿。”我顿时不知所措,把手抬了抬,示意不能再拿了,他很决绝地说:“亏人的事儿干不得。”“亏人的事我也干不得!”我抢过他的话。他再没回答我,十分倔强地把两吊肉都提在他手上,送我下山到大路边。
许多年过去了,鼻子凹的印象依旧记忆犹新。凹子台田,沙土地,涝了沙土地空水不怕渍,旱了有大山遮阴。很早很早以前,一条川遭蝗灾,蝗虫所到之处颗粒无收,因鼻子凹不在川道,全凹子地竟没有一只蝗虫,川道人就赞叹“凹子背是背了些,宝贝地哩”。一场蝗灾过后,就有好几个姑娘嫁过来了。那时嫁过来的姑娘,嫌山上不种稻子,一年吃不了几餐米饭,就闹着不过了。于是,鼻子凹男人把岩下的台田改水地;没几年,鼻子凹人的碾台子不仅仅有黄灿灿的糜子米,还有白花花的大米。
抬头,鼻子凹的轮廓或者是影子就在斜上的地方,多年前那个豁口陶瓮还在这里。有点儿累,就在豁豁瓮旁边的大白石旁坐下来。山风徐徐,野草山花的香气萦绕着,我认识的血见草正擎着红马牙枣一样的穗状花,随风摇曳。眼前的鼻子凹让我一下子振作起来,并努力回忆着当年的样子。瓦屋、土房都不存在了。砖混两层铝合金窗,屋檐下不再是蛛网尘絮了,石砌台阶是一色的凹子里的“米黄玉”石头。有人说,鼻子凹的石头是大理石,却不见人买。水泥勾缝,有棱有角,古朴而新鲜。那棵大桃树还在,依旧枝繁叶茂,挂着一块铜牌子,说是“古树名木”。我知道,挂牌子的树被人保护着。我还晓得,像这棵仍在结果的老古树,被一个大学教授领护了。碾台上的碌碡不知去向,只落一层白白的鸟粪,看上去几分邋遢和埋汰。竹园人家的竹园,不再是曾经的竹子了,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山萸园,此刻山萸果还是青绿小颗颗。
我被人迎接到了一个没有围墙的小院,一棵老梨树虬髯的老枝上挂着的梨,一个挨一个挤着。院子对面的凹子岩,岩畔儿的古树青藤掩映的几乎看不出岩石的嶙峋与峥嵘。我突然嗅到了牛粪味儿,稀罕啊。懵懂中有人提着水,迎上来就说知道我是谁,我睁大了眼睛十分茫然。他笑着说出我的名字,还说我是文化干部,我习惯性地答道:“退了。”我的回答有点唐突。坐定了他才说,他爸是唱孝歌的,我“噢”了一声,问“人呢”,他说“走了”。当年我来录音的事儿他都知道,那时在川里上学。他爸临离世,还说文化馆有他唱的孝歌,还说:“别忘了,那个钱老师爱吃腊肉。迟早来鼻子凹了,记得给带一吊。说当年收钱收得多了。”
我听得认真,并愕然着,多么朴实的乡邻啊。再看眼前这人,长相就是唱孝歌的那人的样子,我突然冒出一句:“你叫芦啥?”“芦门!”他回答得十分响亮。他又道:“你记起我爸了?”“咋能记不起?”其实我是瞬间冒出的记忆,他爸应叫“芦闩”。芦闩、芦门,何其恰当通俗的父子之名。他把我当父辈的朋友,取松子、取核桃、冲蜂蜜水,那个热情像是远方亲戚。
他说二老走了没几年,他在西安打工多年,也快奔五十了;回来务牛,不离家门,政府把路修上来,从岩下引上自来水。就是村子人没有几个了,年轻的不回来,回来怕找不到婆娘,房子都闲着,有的人连门也不锁。务了几十头牛,一个鼻凹子的地都撂荒着,牛一出门就是坡场。他说,他昨天去镇政府说了路的事。政府准备招标,把水毁垮塌和滑鳖子给修垒和清理。他说他的牛快出栏了,过了青草季节,牛掉膘掉价。我仍在深深的思考中,思绪很乱。鼻凹子很静,除了林子里的百鸟啁啾,再就是竟敢在大白天号叫着、在鼻子凹乱窜的野猪。这里不寂寞,带着山地的淳朴和野性美。
有几个老人过来了,鼻子凹极少来人,说他们老远瞅着有人上来了,以为是牛贩子。我想笑,一个老文化干部成了“牛饭子”。我提出去牛栏看看牛,说我也是乡下人进的城。芦门说:“什么牛栏?牛都住的铺地板砖的大房嘞,空房太多,有牛能镇庄子。”
我婉拒留宿,暮色中到了大路上,再望鼻子凹,青幕四野,一片寂静中有萤火虫似的灯光在远处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