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鼐
忽兰新著《十九种情感体验》,并不是十九段爱情相遇,也不是十九种情绪特质。在这部小说中作者以十九个相对独立但内部有机延宕的故事,导出人生小欢喜下埋伏的迷茫,虚幻,觅而不见之潜悲。
成长和寻觅是本书的关键词。成长等同于命运,寻觅等同于渴求。命运如果无法改写,渴求如果和虚荣挂钩,那么人生中的一桩桩故事便显得不那么高贵,甚而常有尴尬和不能自圆其说跳出。书中的所有人物包括第一人称的“我”早已被大浪打散,退潮并带出故事的轨迹,就仿佛他们从未来过;忽兰写下的,是蜗牛爬过的银灰色带,黏腻的真实,轻弱似无有。人生的终极体验是多年后成熟的“我”,静默凝息,无爱无恨,不念无思。但一切毕竟到来过,“我”在其中生长,成为真正的“我”。
十九个故事的内核是三种爱情形态。少年时代的“懵懂悲欢”,见《友谊》,青年时代的“活着路径”,见《异乡》,中年时代的“误打误撞”,见《偶遇》。却都与古典意义的爱情无关。偏偏“我”秉持的人生观之一是爱情至上。生存的不易,人性的弱点和劣性,主导着命运的走向——无果是大概率事件、小概率的爱情认证最终也被推翻。
近三十万字的本书,蕴含的却是“空空”二字。在《爱情》里,忽兰写下:“她终究是要找到那个肯发自肺腑为她流下大把的眼泪的人。”然而遗憾的是,十九个故事过去了,人生过去了一大半,真挚爱情并未出现。
女性成长+生存独立+爱情自由,似乎能构成女性主义,飘扬的旗帜,清醒的追逐,磕绊甚至重跌之后的愈来愈安静,当过往成为可轻轻回味的传奇,内含淡淡羞耻之心,生死离爱在漫漶时空中渐渐降级为圈圈心上的涟漪微波,忽兰用力地塑造女性世代里的繁花,而繁花常倏地掉落——镜花水月之境——拈一朵空失无有的花朵,所绽放的低眉微笑金刚雷霆,这就是《十九种情感体验》向外抒发的主张。它似乎在向《情人》《廊桥遗梦》《飘》致敬,那里面行动着的女性,玛格丽特杜拉斯,玛格丽特米切尔,以果敢之姿,哪怕有过苟活。
一页一页翻动此书,孤剑闯世界为开端,开端之前的小小少女,打上的标签是“缺爱”,为了爱,她决然出发了,遇见的几个男人,“我”一直在趋近和体味“真爱”,而在命运里突兀站立的“他者”,是灵魂无法彼此嵌入相融者。《伤逝》里的男人,以宏大的《爱情》预设这就是真正的爱情,却讽刺性地在推理中塑造出一个真正的玩世不恭者。《婚姻》中的画家老猫周旋于前女友和“我”之间,精明自私,内心凉薄,爱情只是一件披覆于红尘之表的廉价外衣。“我”一次次的飞蛾扑火,虚荣而愚蠢,不断被反噬,必得为珍贵的生命和流光买单并离场,“我”是安娜卡列尼娜,是包法利夫人,是娜娜,见《憧憬》《惶惑》《奈何》。
哲学家弗洛姆认为,爱的本质是付出和给予,其核心是尊重和理解。爱可以克服孤独。通过爱的结合,一个人可以获得圆满。在众多观念中,人们通常理解爱是合二为一、相互成就和相互补充。爱是两个个体融合为一个完美整体的过程。这种理论暗示了个体并不完美,需要找到另外一半才算圆满。哲学家巴迪欧认为,爱情并非瞬间的激情,而是持续的建构。这种持续性,不仅是爱的持续,或者说两个人始终相爱,应该理解为,爱在生命中发明了另一种不同的持续方式。换言之,如果仅仅将爱理解为欲望,它是不可持续的。爱的本质是重新创造,是一个事件,是双人舞。《十九种情感体验》之后的“我”向前方坚定走下去时,想必会遇见弗洛姆和巴迪欧关于真爱的论断。
活下去不易,渡过爱情的劫更不易,当一位女性从“缺爱”上升维度到“女性主义”,必是要经历劫难的,比如萧红,比如张爱玲,比如杜拉斯。所幸十九个故事讲完了,它们读起来并不舒适,甚至是狼狈的。“我”虽孑然,却也片羽不沾人性的污泥,她看上去是落拓的,却也是不羁的,是一匹奔腾的烈马,更多的时候在草海中扬鬃咀嚼——那生命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