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君红
小文出生那天,娘患急病丢下嗷嗷哭的他,眼一闭走了。
办完娘的后事,爹气哼哼抓起襁褓就要往后山扔。小文使劲哭,哭声把隔壁坐月子的大嫂引了过来。她一把抢过襁褓,转身撩起衣服,小文“咕咚咕咚”一个劲咽奶水。大嫂抱着小文抬脚就走:“爹,我养小叔子。”
小文七岁那年,与侄儿明旺在晒谷场玩,不知为啥打起架来。叔侄俩像两头斗红了眼的水牛,双手揪住对方衣服紧紧抵在一起。劝架的人扯也扯不开,让人跑去喊来大嫂。她拿一把竹枝照儿子明旺腿上狠抽,打得他双脚直跳,指着小文又哭又骂:“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货。”大嫂追着儿子打:“没大没小的东西,叫你骂叫你骂!”明旺跳起脚喊:“他就是没娘。”大嫂急了:“小文咋没娘?我就是他娘,嫂娘!”
小文读大二那年,爹和大哥相继病逝。村里人说,一个没依没靠的妇女,要供养两个大学生,这回有得选择了。小文不想读书,一心要去南方打工。大嫂赶到学校,把他喊到一个僻静地方,让他跪下。小文“牛头”一扭:“你又不是我娘,干嘛给你跪?”大嫂扑通一声自己跪下,朝家乡方向磕了个响头:“娘,我今天就代替你打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小文唬得连忙跪下来。大嫂临走前,塞给他一沓钱:“好好读书。”寒假回家,他才知道大嫂把家里三头猪早早卖了。
日子过得飞快,小文大学毕业考进县路政单位。几年后,当上副科长。侄儿明旺在省城一所大学教书。两人的婚礼同日举行。要跪拜父母时,小文与妻子齐刷刷跪在大嫂跟前喊:“嫂娘,喝茶。”唬得大嫂赶忙从椅子上跳下来,摇手跪在小文夫妻面前:“使不得,使不得。”屋子里一片唏嘘。
后来,明旺与妻子出国定居。送走他们,大嫂大病一场。病愈后,她一门心思种田。小文明白,大嫂那是在空荡荡的心里种田啊!他一有空就开车带着妻儿回家。白天,田头地尾,响起一家人劳作的欢笑声;夜里,屋子灯火通明。乡邻有的努努嘴:“瞧,亲生的还不如养的有孝心啊!”有的连连啧啧:“这头牛养得好,值得!”
一晃十来年过去,小文当上单位一把手,回来的次数渐渐稀疏了些。他好几次开车接大嫂去城里住,大嫂住几天就跑回村,村里人说她有福不享。她笑着说:“我喜欢脚踩在泥巴地里,一踩一个脚印子。”村里人摇摇头,呵呵一笑。
立秋刚过,大嫂去镇上买装稻谷用的蛇皮袋,在一段积水路上摔了一跤。远远地,店门口几个邻村妇女的闲聊碎语,和着风吹进她耳朵:“这段路坏了两三年。”一个妇女说:“就你操瘦了心,人家在路政当官的可肥着呢。”另一个妇女接嘴:“听说……”有个妇女看见大嫂,赶忙示意她们打住。
太阳掉进了大山,大嫂才回到家。猪圈里的两只猪饿得直叫唤,她好像没听见。在床上辗转了一晚,待太阳照进屋,她给小文打电话说病了。电话里,小文低声说他在省城开会,开完会就回。大嫂说她快要死了。“嫂娘……”小文会也不开了,从省城赶回来。家里没有大嫂的身影,小文往田间跑。田里的稻谷已收割好,小文远远望见大嫂弯腰低头寻找什么东西。
他奔过去一把扶住大嫂:“快,去医院看病。”大嫂指指田:“病在田里。”小文不解。大嫂问:“什么叫稗草?”小文张口就来:“稗是田里的一种杂草,叶子长得像稻,结的子像小米。稗最坏,不及时除掉,搞不好稻谷颗粒无收。”“青稗更坏。”大嫂说:“青稗是最让咱种田人头痛的稗草,它躲着掖着使坏。稻谷收割后,咱要在稻田再清一次。”说着,把镰刀递给小文:“假如一穗稗落了地,明年春上出芽百粒,子子孙孙永不绝种。”大嫂看到一株稗,弯腰用力连根拔起。
望着大嫂满头白发,小文的脸唰地红到耳根,喊声“嫂娘”。他弯下腰寻找稗草,找到一株拔掉一株。